
【丁香·最美】父亲记(散文) ——柴门笔记之那人那事
2013年1月18日下午5时许,父亲不慎跌倒。这是我心里始终担忧的事情。1990年夏天,父亲因脑血栓导致右手、腿行动不便,起初几年尚能维持基本的灵活,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行动与反应日渐迟缓,我时刻担忧他会摔倒遭遇不测。
小妹发现父亲时,他尚能言语,被搀扶时坚称自己无碍。随后,口叫寒冷,并最终陷入了昏迷。6时许,120急救车迅速将父亲送往台州医院。
灾难如同恶魔,终是缠绕上了父亲。CT结果显示颅内出血,医生紧急告知情况危急,需立即进行手术。9时许,父亲被推入手术室。直至凌晨2时许方告完成。此后,父亲被转入了台州720重症监护室。
术后的前三天,CT复查显示父亲的情况正向好转。第一天,伤口处的血肿已被清除,但对侧仍有少量渗血;第二天,对侧的渗血基本得到控制;第三天,情况趋于稳定。为了减轻父亲的呼吸压力并避免其他器官感染,第三天下午进行了喉管切开手术。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但父亲却始终未能苏醒。
尽管医生多次向我们说明父亲可能面临的后果,我们也曾设想过各种可能的情况,但我始终坚信,凭借父亲的坚韧与对生活的热爱,他一定能够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迟早会再次醒来。兄妹与亲人们每日隔着窗玻璃焦急地守望,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祈祷与期盼,希望上天能保佑父亲早日战胜病魔,度过这段阴暗的时光。然而,病床上的父亲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们的呼唤毫无反应。
自1997年我搬离洪池报社宿舍后,便将生活在乡下的父母接到了这里。对于大半生都在乡村度过的父亲来说,起初他并不太适应城市的生活。每次接他过来,最多住上一晚便要求回家。但这次不同,虽然起初也有些许犹豫,但在住了十多天后,他便渐渐安心了下来。
在这里,他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伙伴,逐渐形成了符合自己个性的生活规律:每天清晨5、6点钟起床,跟随他人去听老年人健康讲座;回家吃好早餐,便开始等待大儿子供职的《台州晚报》和小儿子所在的《都市快报》的到来。这两份报纸,会陪伴他度过整个上午的时光;中午时分,他小憩片刻;下午则前往东湖或崇和门等地,与熟悉或陌生的老人们聊天解闷。尽管父亲因脑血栓导致表达不便且听力下降,但他却乐于融入这个群体,成为他们忠实的听众;晚餐后,父亲会打开电视观看新闻联播,虽然听不太懂播音员的话语,但他能从画面中捕捉到新闻的核心内容。因此,关于国内外的大事,他能与我们聊上几句;看完天气预报后,大约7点半左右,父亲便准时上床休息。
这样的生活节奏,在父亲住进城里后几乎成了他的日常习惯,日复一日从未改变。偶尔,他与母亲一同回到老家,忙完农活或节日后,即便当天往返也乐此不疲。有时,母亲因故无法同行,父亲会独自返回,并自己动手做简单的饭菜。在城里的日子里,父亲还养成了餐后刷牙的习惯,三餐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刷牙,尽管右手不便,只能用左手,但他却始终坚持了下来。我曾试图学习他的这一良好习惯,但遗憾的是并未能持之以恒。
父亲是老初中生,在乡间被誉为有文化的人。他的几项才艺尤为出众:其一是珠算。自幼便传授我们珠算口诀,后任生产队会计,算盘技艺炉火纯青,甚至将算盘放于头顶盲打无误。其二为书法。邻里间但凡有书写之需,皆请父亲挥毫泼墨,无论是家具标记,还是红白喜事对联,好多出自他手。其三是讲故事,从《封神演义》到《水浒传》,再到《岳飞全传》,他的故事陪伴了我们无数个夏夜,成为村中纳凉时的重头戏。
作为地道的农村人,父亲的经历却比村里同龄人丰富许多。得益于爷爷的远见,父亲得以接受教育,从村小到台州名校振华中学(今临海城西中学)。毕业后,辗转于杭州、宁波等地,从事电力安装工作,参与了多项重要工程的建设。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困难时期,父亲为照顾生病回乡的爷爷,放弃城市生活,回归乡土,成为了一名农民。
在村里,父亲不仅是农活的好手,更是村中电力发展的推动者。因其所长,协助筹建村里的象坎电站,让村庄较早点亮了电灯;在电力大发展的年代,他响应镇里需求,在全镇走村串户,架设照明电路。此外,夏粮收购时,他还常被征召到粮站担任助征员。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经历,却是父亲一生中的骄傲与自豪。
家中兄妹五人,生活虽清贫,但在父亲的辛勤操持下,我们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他在田间地头劳作之余,冒着风险贩卖树木、花生、黄豆等农林产品以补贴家用,被村邻们谓为“铁人”。这些艰辛的经历,虽让他提心吊胆却充满了满足与快乐。记得有一次,我随父亲去临海卖杉木,换得了他炒麻糍的奖赏,那香气至今仍萦绕心间。还有一次,他去临海贩卖花生归来,为我们带回一个苹果,看兄妹们津津有味地分享,父亲那笑容,比他自己品尝着都要甜美得多。
父亲以勤劳著称,其独特的“刚烈”性格也同样闻名遐迩。他性情急躁且直率,言行间常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往往让他在不经意间与家人、邻里产生摩擦。
爷爷与外公,是情深意重的“把兄弟”。这份情谊,也促成了父母间“指腹为婚”佳话,他们自幼相识,感情深厚。然而,父亲的刚烈性格在家庭中也时有体现。面对不顺心之事,他会对母亲横眉冷对,大声呵斥,温顺的母亲则总是默默承受,将委屈深埋心底。对于兄妹几人,父亲同样严格要求,一旦在学习或劳动中表现不佳,定会遭受他严厉的批评。他尤其反感孩子们的哭闹,大妹因爱哭而多次受到父亲的责罚,甚至体罚。有一次,大妹因委屈而痛哭不止,父亲一怒之下将她拉到天井淋雨,甚至抱起她欲走向村边的永安溪,以溪水冲走相威胁,这一幕令人心悸。
在担任生产队队长和会计期间,父亲的刚烈、耿直,表现在工作上的认真。他对于出工偷懒、农活粗糙的人从不留情面,直言不讳地呵责,这让他与不少人产生了争执。母亲时常感慨,父亲年轻时也是个温和的人,不知何故,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我曾想,这或许因为贫穷所致。
随着家庭经济状况的逐渐改善,我们明显感受到了父亲性情的变化。他脸上的严肃逐渐褪去,笑容开始在他的脸上绽放。在小弟考上大学的那个夜晚,我们第一次听到了父亲的歌声——那是我们家乡流行的四季歌。虽然歌声不大,但那份从心底涌出的快乐,却让人动容。寒门出贵子,家中出了两位大学生,父亲自然是无比的骄傲和幸福。那一刻,我深刻意识到,父亲所谓的“性格之丑”,实则是长期生活重压下的情绪宣泄。他的刚烈耿直、爱憎分明,并非缺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更加全面地了解了父亲。他不仅有着不畏艰辛、坚忍不拔、勤劳节俭等优秀品质,还拥有着纯朴、慈爱、幽默等令人敬佩的品性,这些品质共同构成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
2004年,我在北京工作,接父母去北京游玩了几天。我租住的地方,叫灵境胡同,离天安门半个多小时步行路程,父亲连续几天早早起床,独自步行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我陪他去瞻仰毛主席遗容时,父亲双手合十,目光凝重,十分虔诚。对下一辈,父亲满心慈爱。住城里时,下辈人常到父母这吃饭,母亲在做饭,父亲总是在住地的路口早早盼等,直到最后一个到来,他才回家。这次跌倒,是农历除夕前夕,我们说好去父母这吃谢年饭,小妹说提前过来,他是在住地这幢房子的楼梯口,等小妹时不小心摔倒的。父亲几乎没什么收入,可我女儿考上大学哪年,他包了1000元钱的红包;大弟儿子去部队当兵、妹妹女儿考上大学,他都送了红包。母亲说,这些钱,是我们兄妹平时给他的零化钱节攒起来的。三年前开始,父亲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他工作过的单位,每月得到500元的生活补助。他很兴奋,在银行单独开了个户头。父亲说:希希(我女儿小名),大学毕业后要出国,这些钱,攒起来给她当路费。父亲不喜欢上饭店,心痛钱,也不习惯饭菜的辛辣。有次母亲去杭州弟弟家了,我们带他去吃澳门豆捞,因菜品口味清淡,他吃得津津有味。母亲几天后回家,父亲还沉浸在快乐中,见到母亲就说:我早几天去澳门吃饭了。母亲云里雾里,许久听不明白,最后父亲才告诉她,是他去吃澳门豆捞了,幽了母亲一默。爱人听了哈哈大笑说,原来老爸还挺幽默风趣的。
因为是长子,父亲留给我的记忆更多一些。受父亲的影响,我自小喜欢读书,小学、初中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上小学时,有一年去镇里赶集,被人挤倒伤了膝盖,又因麻诊,我缺学了一个多月,靠父亲抽空给我指点学习,期末考照样得了全班第一名;上高中时,参加临海全县的中学生作文比赛,竟然得了个二等奖;高复班时,参加高考模拟考试,又得了个临海全县文科前几名。从小读书成绩好,让我自小在邻近有些小名气,父亲常引我为自豪,对我也多了一些期望、关爱、情感。高中毕业第一年,我不争气,没考上大学,去考了个民办教师,分配到当时的龙泉乡和尚往村校。和尚往地处山区,又是一个很小的学校,小到老师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好失望。父亲鼓励说:只要努力,照样有出息的。家里穷,我没好衣服,他找出杭州工作时穿过的工作服,让我穿上,又送我爷爷传给他的一个小皮箱,让我带上,然后挑起被褥行装,送我去学校报到。那年,我才16岁,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我一路哭着,父亲不断地鼓励:若真不想做老师,你一边教书一边复习,照样可以考大学的。正是父亲的鼓励,我在做了一个学期的孩子王后,就参加高考复习。
自患脑血栓以来,他的表达能力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言辞间常显得不够流畅,这让我们在某些时候也不免感到有些困扰。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的听力也逐渐衰退,与我们之间的言语交流愈发减少。然而,我们都能深切地感受到,父亲内心的世界却变得比以往更加纯净、宽厚和博大,对于当下社会的种种现象,他依然保持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理解。
由于我从事新闻工作,父亲常常叮嘱我要多为普通百姓发声,对于家乡或他耳闻目睹的不公之事,他总是满怀期望我能进行监督和批评,做了我多年的报料员。前几年一个中秋节,我的老领导、曾任职仙居县委书记的颜安兰夫妇,来我们家吃饭。在餐桌上,我半开玩笑地指着颜书记,问父亲是否认识,没想到父亲竟笑着回答:“仙居的颜书记,你可是做了不少好事啊,仙居的老百姓都说你是个好书记!”这番话逗得颜书记夫妇开怀大笑,也让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父亲那份纯真的情感。尽管父亲与颜书记从未有过直接的接触,但他却通过新闻报道,及我仙居的亲朋好友,对颜书记有了如此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这充分展现了父亲那颗善良、正直且善于观察的心。
说起父亲,我常常感慨命运的不公。他辛劳了大半生,历尽艰辛将五个孩子抚养长大,可在本应享受天伦之乐之时,却不幸遭遇了病痛的侵袭。父亲的脑血栓,恰好在小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几天后突发。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傍晚,劳作了一整天的父亲前往溪边沐浴,突然间,他的右手右脚失去了控制。去往医院后,被确诊为脑血栓。尽管尝试了服药和中医治疗,但效果甚微。
尽管右手右脚不便,父亲依然保持着勤劳的本色,靠着左手、左脚,一年四季在田间地头忙碌不息。好不容易说服他搬到城里来住,但仅仅过了两三年,他又因一次跌倒而不得不接受手术。手术之后,一直处昏迷状态,完全依赖呼吸机,在医院监护中心度过了八个多月。在监护中心,只能在下午三到四点这个短暂的时间里探望他。每当有机会,我和家人都会匆匆赶去,望着病床上的父亲,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期盼和祈祷。我们渴望奇迹的发生,希望父亲能够苏醒过来,重新站立,再次与我们交谈,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问候。然而,这个简单的愿望却始终未能实现。
在医生的建议和兄妹们的商量下,我们决定将父亲接回老家。回到老家后,他的病情竟然一直保持着平稳。我不禁地想:是父亲生命的顽强,还是家乡的土地给予了他更多的力量?在家里,他坚强地度过了2013年,迎来了2014年的曙光。然而,新年的第二天凌晨近4时,父亲却突然离世。这一刻,虽然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但依旧感到无比的悲痛和不舍。
都说亲人间有心灵感应,这一点在父亲身上得到了验证。在父亲离世前的半个多月里,我逐渐发现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无神,头部也不断出现肿块。这些迹象让我意识到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元旦那天,我特意约了几个朋友来到家里陪伴他。下午4时许,我还特意请了医生朋友吐宏伟,来给他挂了消炎盐水。看着父亲平静的面容,我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当天凌晨2时许,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父亲在家乡的一座小山坡上劳作着,身边陪伴着一只小山羊。当我走近时,父亲对着小山羊说:“文儿来了文儿来了。”小山羊显得异常兴奋,欢快地向我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