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高了。德华估摸着他那块张家河边的山芋地应该打好水了，便戴上草帽，出家门跨上电动车到地头去看看。他把车停在路边，下到地头一看，水泵关了，水管卷起来，被扔在地头草丛里，地仍干得要冒烟，两垄山芋蔫头耷脑半死不活。
　　 德华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出来，是谁扔了他的水管。这张家河是阿多头承包的鱼塘，德华在三十年前，因为责任田过水的缘故，跟阿多头打过一架。从前，德华家的稻田，在阿多头家的责任田的下首。德华家的责任田要上水，德华就在两家稻田相邻的田埂上开了个缺口，阿多头见了火冒三丈，“我田里的水还没有上足，你就要从我田里过水，天下哪有这个理？”当时两人都年轻力壮，话不投机就开打，两人在稻田里都滚了一身泥水，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但梁子算是结下了。从那以后，虽说同住一个村，低头不见抬头见，路上碰到都互不理睬。德华父亲去世那回，照张家村的惯例是要请乡邻的，请了阿多头，没来。这些年，责任田早已不种，当年那一架彼此记忆也慢慢淡了远了，偶尔德华打个小麻将，也曾和阿多头同一桌，德华原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想着揭过这一页，两家就和好吧，不想这天又冒出这一出。
　　 德华正在地头生气，阿多头的儿子利民沿河转过来：“德华伯，你这水管是我收起来的。你看这天一个多月没下雨，河水也浅了不少，鱼塘是我家的，这水也是我家的，你来抽掉点，他来抽掉点，这鱼就没法养了。”德华怒道：“生产队的时候，都是就近抽水浇地，也没见哪条河里的水养不活河里的鱼。”利民也火了：“我说不行就不行，生产队早没了，你跟我说生产队有屁用！”德华心上旧仇添了新恨，恨不能扑上去跟利民干一架，再想想自己七十岁的年纪，看看利民和自己儿子差不多的高大壮实的身板，斗志就瓦解了。利民看看德华跟父亲一样的满头花发，无心恋战。“今天我就在河边转，谁家来抽水都不行。”利民撂下话就走了。德华收拾收拾水管水泵，回家。
　　 他跟老妻说了这事，老妻说：“那家人家的人都不是好人，不要去跟他们搭腔了。那山芋地荒了也不值几个钱，算了。”
　　 德华闷闷不乐。老妻打电话给儿子，让儿子回家。黄昏时分，儿子带了两个熟菜回来，拿出两个饭碗，给自己和德华倒了些啤酒。儿子在饭桌上劝德华：“你要是年轻了十岁，跟利民干一架，干赢了又怎么样？你去派出所呆几天？干输了，你去医院躺几天？进局子，进医院，都不如现在平安无事，呆在家里好啊。你那几个山芋头，干死了可以再种，不种也行，想吃山芋上街买。为了几棵山芋，争天夺地的，犯得上吗？你在部队当过兵，部队教育你什么？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退伍回来了，部队教育不能忘，群众的一滴水，你也不要去占。说不定过几天，一场台风台雨，帮你把地浇个透。”德华想说什么，儿子端起酒碗，“吃点好的，好好睡一觉，就把今天的事情丢开，就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没啥好计较。”
　　 有了老妻和儿子的解劝，德华不那么生气了。心里决定：阿多头、利民那一家人，打死他，他也不会去理睬了。
　　 过了几天，天气预报说要来台风台雨，德华就开了电动车上街，买蚊香、厕纸、料酒，再买点鱼、肉。东西备在家里，风雨来了，就不会手忙脚乱。德华买好东西回家，半路上雨下来了。德华从电动车后备箱里取出雨披穿上，想着赶紧回家就好。忽然，德华看见路边停着一辆三轮，心里奇怪，这雨天谁还停车在路边歇息？再近些，看到小三轮有个轮子在路边的一个坑里。车边好像有个人。德华吓了一跳，便把电动车停到路边，下车看个究竟。
　　 “德华，救救我。”地上的人嘴里有血，身体被河边栏杆挡住。这是阿多头的爹——八十三岁的喜良大叔。雨下得更大了，喜良大叔脸色苍白，浑身湿透，脸上的雨水、汗水、可能还有泪水混一起，蜿蜒往下巴上爬。老人眼巴巴地看着德华。
　　 德华抓抓头，他觉得喜良大叔很可怜。他不知道喜良大叔嘴里的血是打哪来的，他不敢搬动老人。德华掏出手机，他没有阿多头的手机号，便给张家村的村民组长打了个电话，让他告诉阿多头，他爹摔着了，躺在路边雨地里。村民组长很快就回电话了，说阿多头说了，请德华哥帮忙打个120，他阿多头在上班，能不能让他直接去医院等着。德华就说可以可以。德华就拨了120。120说大概一刻钟左右能到，还嘱咐不要随意搬动老人，以免二次伤害。
　　 德华脱下雨披，盖在老人身上。心里开始打鼓。也不知道老人伤得怎么样，要是很严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会不会老人最后醒不过来，阿多头怪他德华撞到了老人？老人要有个三长两短，阿多头会不会跟他要赔偿？这种做好事被诬陷的事情新闻里也有报道。德华就喊：“喜良大叔！救护车很快就到了，你忍着点。”老人点点头。看到老人意识清醒，德华稍稍安心了一些。
　　 120到了。一个工作人扛着担架下车来。德华听工作人员指挥，两人把老人搬上了担架，又齐心协力把老人抬上车。工作人员问德华是老人的什么人，德华说是同村人，老人儿子在医院等。工作人员就说那一起去医院吧。德华想也好，见到阿多头就跟他说清楚，喜良大叔不是他德华撞的。
　　 医院到了，德华一眼就看到阿多头在急诊中心门口，担架下车，阿多头就扑到担架前叫爹，担架到医院里边，阿多头就跟进去了。德华抓抓头，心想这里没我啥事了，我回家吧。
　　 三天不到，台风台雨就过去了。德华的山芋活过来了，德华喜滋滋的。
　　 老妻看天放晴，出门去串门闲逛，回来闷闷的，问德华：“喜良大叔是不是你撞的？怎么村上人说，阿多头去看监控的，没看到谁撞喜良大叔，但是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开过没停，一辆红色凌志开过没停，就你开个电动车停了。你没撞到人怎么要去帮喜良大叔打120？”
　　 德华气得跳起来：“哪个猪头在放屁？我要是撞了喜良大叔，我从今往后裤子套在头上在张家村进进出出。”
　　 德华这就要出门去找阿多头算账，人还没出门，只见阿多头拎了一条草鱼，利民抱着两个大西瓜，笑吟吟地登门。
　　 “德华哥，多亏有你，我爹总算没有大碍。我爹嘴里有两颗牙齿撞松动了，断了三根肋骨，住了三天医院，今天出院回家养着。我爹说了，那天对面来辆汽车，他忙着避让汽车，没注意路上有个深坑，车子一晃，人就跌出去了。他年纪虽大，不痴呆，怎么摔的跤，心里明明白白。”
　　 德华差点落下泪来。忙招呼阿多头、利民屋里坐，给阿多头、利民敬烟、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