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江南墨,乌镇夜(散文)
我在北方读大学时,有一次在图书馆翻到一本介绍乌镇的书。书里解释乌镇的夜色,有一个非常有韵味的名字叫“江南墨”。没错,二十多年前,江南墨色就是乌镇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藏着斑斑点点的光。
二十年前,舅舅带我来过这座江南古镇——乌镇。
乌镇地处浙江省桐乡市北端,古名乌墩、青墩,典型的江南地区汉族水乡古镇,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美誉,历史悠久。当时,舅舅来乌镇画写生,我是跟着来闲溜达。我记得,那时候乌镇没这么多的灯,幽幽暗暗的。乌镇的夜幽暗,但并不寂寞,有着各种声音荡漾在河面。最多的是摇橹的声音,“欸乃”一声,从东河传到西河。偶尔有晚归的人,落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嗒嗒”地响,与远处的桨声混搭在一起。最妙的是蚕房里的动静,蚕吃桑叶“沙沙沙”,像似在嚼整个江南的夜色。
天黑以后,家家户户在房檐下挂着一盏马灯,点点昏黄的灯光,顺着河沿连起来,倒映水里,水波荡漾便晃动起一片橘黄。摇船的大娘划着桨过来,“吱呀”一声,木桨伸进水里,一下子就把灯影搅碎了,碎成一片片斑点。舅舅趁着夜色把画板架在桥头,拱起的石桥与倒映圈成一个圆,水上一半,水下一半。舅舅手里的铅笔“沙沙”地响,描摹对岸的影子。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婆婆,挎着竹篮从桥上走过。
舅舅说,乌镇的夜是活的,会呼吸。他撂下画笔,带我去看西栅的老戏台,月光从戏台上方漏下来,照在积了灰的雕梁上,那些描金的戏文人物,好像要从木头里走出来似的。一个老艺人在后台练嗓子,“咿——呀——”一声,打破了寂静,飘荡在夜色笼罩的小河。逛累了,我们在河边茶馆歇歇脚。老板用粗瓷碗泡茶,茶叶在水里转圈圈。窗外能看见灯光漂在水面,伸手一捞,却捞了满手的清凉。一位穿长衫的先生正在窗边写诗,他用的是毛笔,无声无息,只有淡淡的墨香。先生说,乌镇的夜得用耳朵听,听橹声里的节奏,听虫鸣里的韵味。
夜里住在船娘家,木楼的窗户没装玻璃,糊着层棉纸,风一吹“扑扑”响。枕着河水“哗哗”的声音睡,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没有在水里游动,而是游在桨声灯影里。醒来时,河面的湿气送来一缕凉意。
去年,趁着孩子放假,带孩子去了一趟乌镇。开车驶进乌镇的晚上,我特意把手机关了,避免旁人打扰我的“寻梦”之旅。刚进镇,就被一串霓虹灯晃了眼,“乌镇西栅”四个大字闪着红绿光,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橘色。民宿也闪烁着LED灯,白花花的光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把河边的木楼照得亮堂堂。看来,乌镇的夜已经不是早先的夜,它在发展,早已变了模样。
进了景区,石板路上装着串灯,把巷子照得跟白天一样,连墙缝里的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河面上漂着画舫,船身缠满红红绿绿的灯带,像一条会发光的蜈蚣。摇橹的姑娘穿着统一的旗袍,脸上带着笑,木桨碰着船帮“哐当”响,再没有当年的“欸乃”声了。当年的茶馆,改成了咖啡馆。点了一杯拿铁,杯子是印着乌镇logo的马克杯,喝一口,奶泡的甜混着机器的嗡嗡声,有点闷。邻桌的年轻人举着手机直播,对着镜头喊:“家人们看看,这里是网红乌镇的夜景,美不美?”
我牵着孩子的手,向巷子深处走去,希望找个幽暗点的地方。拐过几道弯,总算看见一盏马灯,挂在一户人家老旧的房门上,闪动着淡淡的光,照得门前的石臼泛着橘红色。一个老汉坐在门槛上,手里编着竹篮,竹条“噼啪”响。老汉抬头看我,像是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现在的夜,太亮了,亮得人睡不着,也亮得星星不敢出来了。”老汉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年轻时在河里撑船,晚上归家就靠马灯照着路。他轻声地说:“马灯的光暖和,照得清路面,也照得见人心里的念想。”他从屋里端出个竹匾,放到马灯下,里面是刚收的蚕茧,跟老婆婆当年篮子里的一样,白花花的。他说:“蚕吃桑叶的声音听着舒坦,你看,马灯的光才配得上这蚕宝宝。”
夜里躺在民宿的床上,空调“嗡嗡”地转,听不见河水声,也听不见橹声。孩子睡得很香,梦里咂着嘴,不知梦到啥好吃的了。我却睡不着,凌晨四点,悄悄起来,走到河边。景区的灯关了大半,总算有了点夜的样子。河水黑下来了,能看见对岸的树影。一艘清洁船在河里慢慢划,船工用长杆捞着水面的垃圾,木杆“哗啦”一声插进水里。船工跟我打招呼:“早啊,现在也就这时候,能看见点老乌镇的影子。”他每天天不亮就来捞垃圾,夜里游客扔的,塑料瓶、食品袋,啥都有,不捞干净,白天又得被骂。
太阳快出来时,灯光彻底灭了。远处传来第一声橹声,不是“欸乃”,而是马达的“突突”声。车开出乌镇,我摇下车窗,再看一眼江南水乡乌镇。孩子举着竹篮,对着阳光看,竹条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江南墨,乌镇夜,似乎被灯光赶走了,其实深藏在心底:马灯的微光,橹声的轻柔,蚕茧的洁白,戏文里的韵味……
时代总是不停地向前,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乌镇的江南墨色里,这是社会进步。不管灯光有多么亮,电子屏有多么闪烁,只要一想起乌镇夜的墨色,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暖。江南墨,乌镇夜,点点滴滴萦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