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遗落在草原上的魂(散文)
一
老家有一种民间习俗,谓之“叫魂”,类似史书上的“招魂”。屈原就有《招魂》篇,其中有诗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也说明早在前秦就有了招魂的习俗。“叫魂”的前提是“丢魂”,我小时候就有一次“丢魂”经历,把“魂”丢在了锡林郭勒大草原。
在我老家,招魂主要针对儿童的,不满十二岁的小孩子,有了感冒发烧、厌食、嗜睡等小恙,家长会抱着孩子来到他玩耍时可能受到惊吓、或可能遭到邪祟入侵的地方,供献一个馒头,烧上几张黄表,然后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孩儿啊,跟娘回家啊……”然后,一路返回。回到家里,让孩子休息,并在孩子上衣的后背别上一缕红布条,三天不可摘掉,这就是“叫魂”仪式的全过程。
我那次“丢”魂,大概十岁左右。有一年的夏天,叔叔接我去他那里住了几天,他家住在锡林浩特浑善达克沙地腹地。把我送回家的当天,我就开始发烧,并且持续不退。那时医疗条件极其有限,父亲背着我到公社卫生院看了一次,医生说是感冒,给开出了几片安乃近,服药后一出汗,烧就退了,药劲一过,高烧又起,到了晚上,竟然出现了惊厥,令父母担心不已。在缺医少药的地区和时代,人们往往把健康寄托在神鬼的身上,相信遭受邪祟的侵袭和丢掉魂灵是闹病的主要原因。
我的舅妈是一位懂得一些医道的干练而牙齿脱落殆尽的小脚老太太,打着裹腿,不论冬夏,都戴着一顶平定黑色大绒帽子。给孩子看病的时候,夹着一个油腻腻、黑乎乎,看不出本色的针包。她不仅会给小孩儿扎针,还会看魂。舅妈看了我的病情,扎了几针后,扁着嘴说道:“准是把魂丢在了沙漠里,要给孩子把魂叫回来才行。”母亲当即附和:“是的,这一路三百多里,撒野大草地,老鹰满天飞,狐狸遍地跑,到处都是黄鼠狼,走一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大寺小庙的倒是不少,小孩子的魂还不被领了去。”说着便眼泪汪汪:“以后再也不让俺孩儿去毛草地了。”叔叔很是内疚,听得舅妈和母亲的讨论,得到了启发,他说:“错不了,回来的时候路过布日都庙,那是座老庙,不干净得厉害,孩子的魂可能是丢在布日都了。”
叔叔搬出了布日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布日都有座老庙,就在叔叔家到我家的必经之路上。这座古庙建于清朝乾隆年间,乾隆皇帝御赐“演教寺”,是内蒙古的一座著名古刹。原来规模宏大,是一个有僧侣300多人的大寺院,后来几经毁损,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大雄宝殿。虽然颓败了,但当地牧民对其信仰崇敬之情没有减弱多少,经常有人秘密来此做一些法事,以祈福禳灾。按照民间的丢魂理论,这是个最容易让小孩儿失魂落魄的地方。
舅妈拍了一下大腿,对叔叔说:“这就对了!看这孩子闹腾劲儿,这魂丢得就不近。”于是,我的魂就被舅妈断定丢在了浑善达克沙地腹地的布日都。叫魂应该到丢魂的地方,但布日都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步行要走四天,坐汽车也要两天时间。为了叫魂是不可能再去那里走一遭的。舅妈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到村北的野地里,那里是大草原的一部分,也是可以把魂叫回来的。隐约记得出发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返回的路上一定不要回头,一旦回头,魂灵就不跟着回家了。母亲脸上一脸的虔诚恭谨,口气严肃而恭谨,于是我也便认为自己的魂一定是丢在了荒野,一定要让母亲叫回来,我一定不会回头。
后来是怎么叫的,我又是如何“魂兮归来”、病好起来的,现在都已淡忘了,唯记得我的魂曾经丢失在了浑善达克沙地深处的布日都,让家人担心不已,让母亲流了不少眼泪。
二
现在想来,我的魂是否丢在了布日都,不太好说清楚,但我童少年的记忆确实是丢在了那里。那次回来闹病之后,我一年年长大,很快就过了十二岁,到了不会丢魂的年龄,母亲也就不再担心我会把魂丢掉,每到假期,我还是会走进沙漠的深处,来陪伴叔叔,同时也渴盼与建民在一起的少年欢乐。
我的记忆中,叔叔是不把我当小孩看的,不像父母,经常瞪着眼睛呵斥几句,家中的什么事情也不和我说。每次来陪伴叔叔,叔叔都和我商量家中的大事,诸如何时给羊消毒,何时给羊剪毛,何时掏井,何时披房……有时还会给我讲一些当地的大事。比如牧业的经营情况,牧民家庭的收入情况等等。叔叔能和我谈起,那就是把我当大人了,所以每到放假,我都愿意到叔叔家去当大人,不愿意在家里当孩子,时不时的受到父母的严厉管教。
少年的记忆根深蒂固,我已经写过两篇关于建民文章,但依然有文情奔涌、不能止笔的冲动。建民和叔叔住在一个村的,说是一个村,其实只有叔叔家和建民家两家人家。南面两间土坯房是叔叔家,北面三间是建民家,中间是一个很大的羊圈,里边圈着200多只羊。房屋的南面是一片绿洲,绿洲中间是一坑淖水,每到夏秋,就吸引了众多的水鸟,其他三面是无际的沙丘,沙丘与沙丘的中间则是茂盛的红柳。建民比我小两岁,能讲一口流利的蒙语,有着很多不为我知晓的草原生活经验。比如数羊,我比他还大两岁,但总是数不清,建民则不然,他不但能精确地数出羊数来,还能在滚动前行的羊群里一眼找出要找的羊来,这让我十分钦佩。我从农区来到牧区,满眼的陌生,而建民就成了我生活和玩耍的伴侣和老师。
骑马、骑骆驼、逮兔子、套雀儿,在农区的人看来都是娱乐项目,但在牧区则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技能。特别是骑马、骑骆驼,那是每一个牧民从儿时就练就的本领。建民的骑术很高,县乡举办的赛马比赛,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我的一点点骑技就是建民教的。记得第一次骑马,是建民帮我备好了鞍鞯,打紧了马裹肚,然后把我扶到了马背上,他告诉我不要怕,摔下来都是沙子,也摔不坏,只要胆子大,多骑几次,自然就会了。我很快就敢骑着马小跑了。有一天我刚上马,建民在马屁股上就抽了一鞭,那马噌的一下就窜了出去,他骑着马紧跟在我的身后,两匹马八只蹄子扬起了一溜沙土。看我前仰后合的惊恐像,建民一边开心地大笑着,一边喊:“松开缰绳,把腿夹紧,让它跑,看它能跑多快!”果然,不到二里地,那马的速度就越来越慢,即便用鞭子抽,也不再奔跑。
后来我上学离开了家,也就离开了草原生活,离开了叔叔和建民。但草原生活的记忆却没有就此离开,经常梦到草原,梦到和建民一起爬沙丘,搬蘑菇,采韭菜花的情景。整整50年了,这记忆一点没有淡漠过,说是对草原魂牵梦绕一点也不夸张,从这个意义上看来,我的魂还真是丢到了草原上,不是父母轻易能够招回的。倘若要招回,还需我自己亲力亲为,用根植于自己心间的草原深情去与浩瀚的草原风情合群,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一并融于草原,这是不招之招,是我丢失了的魂灵的最好归宿。
三
每年夏天回来,都要抽出时间去看看在浑善达克沙地深处居住了一辈子的建民,同时也满足一下捡拾草原记忆,勾连童年情趣的希望。
出发的前一天,为探望建民做了些许的准备。草原深处最缺少的是绿色蔬菜,每次去都必不可少。建民喜欢吃红薯,要找市场买上。另外还有酒,这是看望牧民朋友必备的礼物。建民已经年过花甲,再没有年轻时的酒量,妻子说买酒最好是38度的,柔和一点,这样建民一顿就可以多喝几杯。
今年是带了外甥女、外甥女婿和一个小外孙女去的。为了让孩子们多看到一些沙漠的景致,一路上走走停停,很是具有草原旅游的意味。今年的锡林郭勒大草原雨水丰沛,草木茂盛,初秋时节,更给草原增添了无穷的魅力,一派叠翠鎏金,瑶草琪花的瑰丽景色。特别是学名叫作“蒙古韭”,当地人称作“害害”的植物,像粉色的大地毯,铺展在碧绿的草原上,和刺儿菜花的粉色高低相倚,与蓝天白云遥遥相望。让外孙女误以为进入了童话世界,流连忘返。
中午时分,打算找一家饭馆吃一点饭,便在一个小镇里停了下来。草原上的小镇,其实只有三四家人家,很有点电影龙门客栈的意思。停下车来,坐落在沙地里的一座二层砖木结构古楼首先映入眼帘,再看小饭馆的侧面,公路的旁边,竖着一块牌子,牌子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布日都。我的心里一愣,布日都?是我小的时候曾经路过,并被叔叔和舅妈认定丢魂的布日都?
草原上叫作布日都的地方很多,我不敢肯定此布日都即彼布日都。经营这个小饭馆的是位蒙古族中年妇女,见到我们进来,用生硬的汉语和我们打招呼。我询问这个地方的叫法和那座古楼的情况,她说:“这里叫布日都,那座楼,布日都庙,演教寺,好多年,好多年了,大草原里的圣地。”
布日都重名很多,但演教寺只有一处,我清楚了,这地方就是五十多年前被叔叔怀疑我丢魂的地方。
这里叫饭馆,但和城里的饭馆完全是两回事,实际上就是一处居家,堂屋摆了两张小桌,夫妻两做着家常便饭,饭菜品种甚是单一。外甥女婿说来到草地,不吃干牛肉土豆炖粉条和蒙古包子,就等于没有来。他的提议顿时让我的涎腺活跃了起来,这两样都是当年叔叔家常吃的东西,对我具有无限的诱惑力。我在这两样食品中,曾经不止一次地品尝过叔叔的关爱和草原的真风情。等饭上桌的间隙,我来到院子里,向四周瞭望,追寻着我与草原、与沙漠的人生交际。
当年跟叔叔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本就没有什么印象,现在更是完全陌生了。只记得,我的魂曾被认为丢在了这里。几十年来,有时候忽然会闪出一个念头来,什么时候去布日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也是一闪即过。后来虽多次来草原,但都被忽略了。其实也不是忽略,主要是现在草原修了四通八达的乡村水泥路,布日都不再是必经之路。另外每次来都陶醉在草原的怀抱里,布日都相对于辽阔的大草原,无际的大沙漠,实在微不足道,即便开车路过这里,都是一闪而过。再则,每次都惦记着和建民见面,路途上从来不作停顿,也就和布日都失却了相见的缘分。
四
饭馆女主人说的演教寺,离饭馆不足50米,说是一座寺,其实只有一座独立的大雄宝殿巍巍屹立在大沙漠中。不见游人,也不见信众,甚至没有一点香火的气息。宝殿没有围墙、也没有任何遮挡,诺大的草原都是他的大院。我来到庙前,伫立在宝殿的台基下,仰望塔刹的端庄和歇山重檐上瞭望草原、守护古刹的兽脊,心中的历史感、静谧感和虚空感便交织在了一起,觉得天和地融为一体,人和庙融为一体,庙和天地也融为一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原来就是这样一种释义,这感觉竟有一种莫名的愉悦。
蓦地心头生发出一个念头来,当年我的魂灵没准真是丢在了这里,这么想着,脑子里竟然有了清晰的意识,那魂灵就像空中的一片白云,从大雄宝殿的楼脊上飘了下来,扑到了我的怀里。我战栗了一下,将思绪抽了回来,很多事情不能想得太具象化,否则会出现错觉。
这庙远处看孤零零的,显得小巧玲珑,近处看依然孤零零的,但却很是雄伟庄重。他披着一身的沧桑,默默地、无求无欲地守护着这片草原,与当地的芸芸众生共同经历着昼夜更替,四季交错,也经历着改朝换代和生死轮回,并见证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魂灵的归去来兮。
宝殿四周的转经筒被人摩挲的发亮,一圈地面也踏出了一条明显的小路。原以为这是一座孤独寂寞的庙宇,但我的感觉错了。他从来没有孤独寂寞过,经常有人来这里完成虔诚的转经仪式,祈祷生死轮回中的肉体和魂灵的不断流转。我敢断定,在这草原深处独自生活了60多年的建民,一定来这里拨动过这经筒,甚至不止一次。建民来的时候,不会有人陪伴,应该是一个人,只有独自一人,才能和这独自的大殿说尽心里的悄悄话。
所谓孤独寂寞,不是草原的孤独寂寞,不是沙漠的孤独寂寞,更不是这雄伟的大雄宝殿的孤独寂寞,而是人们欲望刺激下的心里的孤独寂寞。站在这貌似孤寂、以无际草原和沙漠为处世背景的大雄宝殿面前,心中就会少了很多的杂念,感受到的则是人生性情的空灵。
草原的蓝天上总养育着一团团像山峰一样的云彩,在空中缓缓移动,移动到这座古刹的上空,就用阴翳将这古刹笼罩,古刹就在阳光和阴翳的交替中,让云朵的长影把思想和情感带给长生天,与长生天交流着有关“色声香味触法”的真谛。
古刹的背后是苍茫的沙漠和草原,几十只百灵中间杂着几只角百灵,从远处飞了过来,在古刹的上空翩然掠过,似乎是在接受这古刹的检阅,之后回落到电线上,在蓝天绿草的中间,排出了一组可以奏出天籁之音的五线谱。百灵结群的情景并不多见,和角百灵混群就更少见了。叔叔曾说,只有风调雨顺之年,百灵才会结群,这是牧民的福气。叔叔说得一定是有依据的,今年确实风调雨顺,百草丰茂,牛羊肥硕。
我举起了手,伸向了转经筒,拨动了第一个经筒,经筒旋转了起来,但没有一点声息,第二个、第三个……一百零八个,都没有声息,我感到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真实存在。如果真的有魂灵,并且丢失在了这草原上,也一定是“希声无形”的。干牛肉土豆炖粉条和蒙古包子出锅了,那特有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飘向了室外,飘向了古刹顶端的塔刹,也飘向了我的灵魂深处……我忽然意识到,魂灵的丢失,其实是一种际遇,将魂灵丢失在雄浑、浩博、包容、仁爱的草原里,去刻意招回,也许是大人们的失策。
2025.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