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林樾深处的丰碑(散文)
一
走在高速公路上,远远地看见路边的指示牌上,印有让人心动的文字。“杨靖宇将军殉难地”,并且标明距离不过五百米。随着指引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座并不高大的山包,树木参差不齐,有些稀落。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拽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并且迅速地收紧,一个细而长的空洞里,点点的亮光几乎让人看不见尽头。
1940年2月23日的濛江县,一连几天风雪交加,就在这一天,遮天蔽日的风雪停下了悲凉的哨音,厚雪绵延也盖不住冲天的激愤。这个注定要被刻进山河里的日子,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助。罪恶的子弹穿过了杨靖宇将军的胸膛,滴滴鲜血泼洒在雪地上,仿佛在瞬间绽放出一片血红色的花朵。
将军倒下了,倒在他深爱的土地上。他的鲜血流到身下的土地,汇于溪流之中,他的躯体融入了山脉,那一冬的银白也一直在这里定格,塑造出如山一般高耸的人形白骨,巍然屹立不倒,让这里至今都白昼清朗,暗夜不暗。
在无数个冰雪消融的季节里,我都是听着窗外的檐漏,嘀嗒嘀嗒,屋顶的日子在慢慢滚落着。雪水晶莹,滋润着报春花的红艳。春风沿着山谷巡行,积雪的表面因此而变成薄薄的冰晶,反射光芒,也能照见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一脸的慈祥,姿态娴雅,抑或在微微浅笑。
大路为之索引,让我径直遇到了他的名字。是的,这里已经不再是濛江县,已经改用将军的名字命名,来作为永久的纪念。我一路寻来,看见了一座高大的石碑和一尊石雕,有青松相伴,还有萋萋芳草衬托,这些都是刚刚顶破了严冬的封锁,尽兴展现着。将军一身戎装,石刻的眼睛里怎么就有神灵一般的慈悲与漠然?我确实看见了他脸上的皱纹,像土地一样龟裂,当与他的眼神照到我的时候,心里会产生一丝丝安定。
纪念碑旁生长着一棵青松,是将军只身一人与日寇英勇作战最后壮烈牺牲的背倚之树。这里曾经的地名叫三道崴子,离这棵树不远的山下有个窝棚,那里有个貌似善良的老人,名字叫赵廷喜。几十年前的那个寒冷冬日,将军已经几天没有吃过食物了,又饥又累,遇到这位老人,便求他给寻找些可以果腹的食物。
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老人没有去寻找食物,而是引来了日军讨伐队。将军陷入重围,有人劝他投降,可回答他的只有出膛的子弹在证明着坚定的决心。一场恶战,将军寡不敌众,英勇殉国。
残暴的日军,解剖了将军的尸体,竟然在他的胃里发现了许多的草根和棉絮,没有一粒粮食……
如今将军的雕像前,摆满了摞成小山一样的白馒头。我不由地觉得有些宽慰,将军的肠胃里什么都没有,有这些食物,他不会再饿了。是吗?肉体上的痛苦并不是永远都留存下来的,而成为石头的人体还有这种痛苦吗?那个远在几十年前的肉身,灵魂是否还在,是否还在饥饿之中?不得而知。
我却看见现实世界里的人们却很饥饿啊,他们来到将军像前,伸手去索取白馒头。
有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去那里捧走了十几个白馒头,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说:“够我造半个月的了。”一路的笑声,让人不免心寒。
我不禁哑然,木呆地看着离去的身影,一时无语。
二
来到三角龙湾,大湖的清澈让心境不由地沉静下来,近前看那水面照见我的影,离远看照见天的影。天空笼罩着大湖,让人感受到天空的母性气质,博大而慈爱。在这里我很快入定,湖水饱含诗情,一波波的涟漪荡来,便是韵律在抚慰心神。
码头前,因几艘游船都在湖中载客游玩,据岸边工作人员解释,需要等待半个多小时才能归来。有栈道穿过山林,翻越山岗,导游怕我们寂寞,便号召大家都去山岗上走走,看看大湖也是不错的游览方式。同行的两个孩子立刻欢天喜地顺着木栈道向上爬,让家长们不得不紧紧跟随。
我的体力好,爬这样的木栈道还是很轻松的。爬了一会儿,便登顶成功,看看木栈道向远处的森林延伸着,便一边看着被树木裁剪出细细碎碎的幽蓝,一边信步而去。
木栈道的尽头,闪现出一块巨大的洼地,有一片炭沼泽掩映在树影之中。这个泥炭沼泽是一个由小型火山口经数十万年的积淀和演化形成的,是不可多得的地质奇观。湿地里生长着许许多多的蓟草,随着白桦的慢慢侵入,这里在慢慢地趋向干涸,有水的地方已经快看不到了。身边的大湖就是这个泥炭沼泽未来的映照吗?不敢想象,这里曾经也是一片湖泊,最后能变出这个模样,恐怕是谁都想不到的。
沼泽好像在画着一个圆圈,有木栈道在周边环绕着,我决定就围着它转一圈。
没有走出去多远,在树荫下立有一尊雕像,是半身体的,有一个基座,旁边还立有一座石碑。我忙奔过去,那里有个小广场,高大的牌子上书写着鲜红的楷书字体“金伯阳广场”,难道这尊塑像的原人叫金伯阳吗?
不远处有石碑,果然是烈士的生平介绍。金伯阳(1907—1933)辽宁旅顺人,中共满洲省委主要领导人,1929年入党,1931年任中共满洲省委常委,负责工运工作。1933年在南满工作并改编了苏剑飞部义勇军,成立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南满第一游击大队,同年11月15日,在金川县汉龙湾(今辉南县碱水顶子)战斗中牺牲。
汉龙湾是以前三角龙湾的叫法,而碱水顶子是对泥炭沼泽的另一种说法。顶子在东北话来说,更多的意义是指山顶,这位抗联英雄就是在我站立的地方牺牲的。
泥炭沼泽在此刻的形象是不可改变的。因为风景我们才来欣赏,也因为蛮荒,我们把它当成陷人脚步的泥潭。烈士的鲜血洒在了这里,没有留下一点点的痕迹。原本就是吞噬生命的血盆大口,不管是什么,只要敢涉足,就在丧失一切可以生存的条件。为了胜利,为了生存,踏入泥沼也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荒芜可以埋葬世间所有,却不能埋葬一种精神的绽放。看那泥沼里的一蓬蓬荷叶花啊,一簇簇鲜艳的金黄,在无拘无束地盛开着,把一点点的虚无都尽情荡去,一种洒脱,一种顽强,在它的身上尽情展现。无名的花,不见得它的花期无人欣赏,只是,它的美有一种强壮,有一种淡雅,是别的花所没有的,虽然没有磅礴大气,却依然可以装点林间,装点山河。
“妈妈,看我高不高?”一声稚嫩的童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小男孩站在雕像的基座上,揽在雕像的头颅,做最亲密的接触。
“下来,不要去摸他!”我一声断喝,声音不是很高,却有十足的威慑力。
母子俩一下子怔住了,看我挺立在那里,一时有些懵。母亲忙走过来把孩子抱下来,还不时回头看着我。
虽然没有穿制服,他们分辨不出我是不是景区的执勤人员。他们自觉到不对,最好小事化了,息事宁人。
我看见母子俩匆忙离去,又在雕像前转一转,顿时感觉心中责任重大。
三
大湖与光的密切,澄澈了天空,也让人想象到海边的清丽。湖水荡起的风向,有时旋转向上,并不是去左右横荡。陷落下去的大湖,就像是深深凹进的眼睛,以它独特的反光来表现此时的惬意。
游湖是来这里的最大目的。满满当当的湖,没有一点点的隐藏,我想说谁还有游去的欲望呢?大湖袒露自己的心扉,是无边的坦诚,也是一颗赤子之心在闪耀。把一座湖当作是大地点亮的一盏灯,是不为过的。晴空与蓝湖的对照是真正的映照,空中流水,水波煜辉。有霞的天空是湖水的烘托,印彩的湖水泛波扬起层层洁白的花序。
湖畔的装饰是必然的,码头与栈道的修建,无疑是给大湖戴上了一条金色的项圈。漫步其间,抬头可见的是山上的绿,层层叠叠,颜色参差,更显内在的壮观。
时间是湖水里荡不去的波澜,水波一波波地追逐着,紧密相连着,像一部精确的计时器,一分一秒都不肯停歇。大招牌在湖光山色间,有阳光的照耀显得是那么的富丽堂皇,每一个字恨不得一下子刻进人们的心里去。
我不屑于那里的广告效应,来这里就是来玩的,不用再扯上别的好不好?在这个天然大舞台上,腐烂新生、繁荣枯谢、鬼斧神工、妙手天成几乎都是同义词。而这加进来的人文色彩就是在添油加醋,画蛇添足。
不过,我还是向那里瞅了一眼,影影绰绰间,有一个更小的牌子,在亮起它的手掌心。我心里一动。这是在向我举手表决,这里的风景有我一份啊,同时,也在提醒我,不要错过啊!
烈士碑在辉南地区是最多的,也是最常见的。这里是革命老区,有无数个抗联密营深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因为抗日,因为中国人民的幸福,一群舍生忘死,舍生取义的人们,在白山黑水、冰天雪地间顽强抗争着。民族的自由与民族的解放是不可懈怠的,为了这些,洒尽一腔热血也在所不惜。
是的,那是一座烈士碑,所纪念的烈士是曹亚范。
曹亚范,1911年出生于北京一户贫寒人家,他很早就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启蒙教育,后被党组织派往东北。1931年入党,1936年东北抗日联军第二军第三师政治委员。他与杨靖宇将军是亲密战友,杨靖宇将军牺牲后,他满腔悲愤,率部向敌人发起猛烈的反击,在他进一步向胜利前进时,因为叛徒出卖,他遇到日寇伏击,壮烈牺牲,年仅二十九岁……
烈士墓就在这个山坡上,有一条甬道,铺在地面上的砖石已经有些碎烂,而且,砖缝已经生长出野草,都方方正正。墓地规模不大,仅有十几平方的样子。里面落满了落叶,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扫了,不免有些荒凉。有几棵大树支撑起的空间,还是雄壮威猛的,一代名将在这里安静入眠,觉得还是很静谧的。
躺在山水间,依偎在苍松翠柏,晨风里听它们歌唱,暮雨中看它们舞蹈,是不是觉得很安宁呢?还有这万千树木,这些正直而无语的朋友啊,可以与它们默默对视,传递喜悦与感怀。
我到时间了,不能不离开。转过一个弯,再回头便看不见那座墓碑。风景里有赋予烈士应有的享受,我去看风景也因此看清了风景里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