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大庄河(散文)
南河是我老家的河,南河其实是大庄河的上游。大庄河是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河流,汇聚在一起,一路向南,归入黄海。我认识大庄河,不是距离屯子六十里地的小县城,而是大庄河的水域。大庄河,一个大字体现在哪?凡是熟悉大庄河的人,都知道庄河,庄庄有河。有河滋养的村子,土地肥沃,瓜果飘香。到处五谷丰登,粮囤满仓。水依山而居,山水相连,不离不弃。
南河是大庄河的主动脉,一道一道水流,像大庄河涌动不息的水质。祖父在南河,父亲在南河,我与弟转身,沿着南河走下去,在小县城驻扎。祖父一辈子没走出南河,最后睡在南河。父亲紧挨着祖父,也睡在南河岸边。我对南河又爱又恨,年少时,南河很宽阔,河水潺潺,白云悠悠。水面倒映着一棵一棵胡杨树,常常是一树的蝉鸣,枝头的风被吹得东倒西歪。祖父将几头牛拴在南河边的杨树林,找一处树荫,打一个盹儿。我和生子,刚子,萍儿,秀儿。缠着父亲用几根铁丝,一把钳子,拧一条十三节鞭,有时是八九节铁丝鞭。七月上旬,河水泛滥,大庄河水位上涨,洪水一下子冲破大堤,卷进大片玉米地。这个季节,南河屯队长,林田,天天一大早,在屯中央地带,叉着腿,喊防汛。不要麻痹大意,一旦洪水席卷玉米田,水稻田,人们的秋粮,冬粮就会泡汤。从小峪沟起伏跌宕的群山,空下来的水,也就是大庄河的源头,一滴水便是一个深沉的故事。
小峪沟是烈士史春英为掩护八路军撤退,牺牲的地方。大庄河的人,不会忘记。小峪沟的人不会忘记,南河的人不敢遗忘,风一来,雨一落。此处定居的人,不由自主想到石春英,想到五星红旗,想到军徽,党旗。想到大庄河的荣辱升迁,发展变化。一夜之间,肥壮的大庄河,卷下来一些青玉米,一只一只死去的猫狗,树木,小板凳,衣服,鞋子,帽子等等。水辽阔了,鱼自然就多了。没有五六斤重的鲤鱼,鲢鱼,略带黄色的大庄河,多得是鲫鱼,五寸长已经不小了。还有白条子,红刺儿,鲶鱼,泥鳅。粪筐,铁叉子、旧窗纱,捕鱼虽不太上手,也不会空手而归。
父亲一见我们拎回不少河鱼,眼睛一亮,称赞着淡水鱼,极其鲜美。平时,大庄河水流缓慢,节奏感不错。要是遭遇洪水,眼睁睁看着一群一群鱼,在水里穿梭。你则一条打不上来,简直是令人垂涎。
大庄河这会子,出现一批一批人,南河的,北河的,城市的,村庄的。老少皆宜,用窗纱网,徒手抓、粪筐扣、脸盆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前院大江,他右手攥着一条铁丝鞭,趟着水,往上游走。白条鱼,红刺鱼,彪呼呼的,铁丝鞭照准水里横着游,顺着水波游的鱼,抽下去,又抽下去。连环抽,不要停。一停,鱼群就散了。逆流游弋的群鱼,目标集中,铁丝鞭抽有方向,比抽一条鱼成功率高。通常被抽到的鱼,打个半晕状态,抓到手软绵绵的,像死了一样。放在沙滩,或者盆里,过一会儿便苏醒了。
大庄河的鱼,当年很稠密。尤其是盛夏季节,一场雨又一场雨。大庄河中游,在三十年前,七十年代末修建一座人工水库,叫朱崴水库。后被人买断,水库放养大批鲢鱼,鲤鱼,草鱼,黑鱼,鲫鱼。汛期,水库开闸,鱼一下子涌了出去。有的朝上游跑,有的东一棒子,西一榔头。游到下游,小县城的护城河,再进一步竟是黄海。我们攥着铁丝鞭,网兜,木桶,水盆,雄赳赳,气昂昂。从上游到下游,弄得桶满,盆满。大鱼不多,最大的不过一二斤重。鲢鱼,鲤鱼。夕阳西下,满载而归。
父亲扛着锄板,从外面进了院子,看到新鲜的河鱼,很兴奋。吩咐母亲炖上,炖的时候挖一勺大豆酱,拔一棵院坝的大葱,撸一个尖椒,撕两枚茄子,锅边贴一圈玉米面饼子,父亲烫一壶散篓子,那一天,整个老房子,每一寸空间都是鱼香。红刺子,白条子,沙里爬鱼,个头小,吃起来则格外嫩,香。饱嗝一串一串的,放个屁也是鱼味儿。
汛期的大庄河,渔网,铜盆,绝对没有铁丝鞭抽鱼来得稳准狠,水的流动性很强,铁丝鞭抽鱼,不但考验一个人的眼力,臂力,也考验人的心理素质。铁丝鞭抽倒的鱼,鲜美,鱼是带着委屈与不甘离开的,它的肉经历着一番思想斗争,柔韧度不错。吃起来又嫩又有嚼劲。汛期也就十天,半个月。过了汛期,大庄河恢复平静,波澜不惊。鱼就不容易抽到了,除非用网捞,这节骨眼上的鱼,生在顺境里,缺乏锻炼,肉质不紧致,松松垮垮的,鱼味也较汛期逊色了。
大江是抽鱼高手,他拿眼在奔腾的水流一扫,就掌握到鱼群行动的方向。朝西还是往东,铁丝鞭在湍急的水花里一抽,又一抽,鱼们翻着白肚皮,漂在水上。大江负责抽鱼,我们负责捡鱼。至于如何分配?大江自有一套。
四个人,六个人,有时也是五个人,先把鱼归拢在一块,查数,按照双,单,来平均分摊。一条大鱼夹着一条小鱼。大江抽鱼最多,他才有发言权。几个人都听他的,如果出现单数,为公平起见,大江写几个纸团,抓阄分配。如此一来,不偏不倚,做到公平公正。鱼拎回家,自会炫耀一番。
大庄河在我读中学时,明显瘦了,水域狭窄。但不曾枯竭,始终孜孜不倦向南奔流。
若干年后,我结婚生子了,回南河屯探望父母,在街上碰到大江,说起那年铁丝鞭抽鱼,人被扣押,大江嘎嘎嘎笑。我内心五味杂陈,这个大江与我同岁,四十六岁那年,猝死。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大庄河依旧在,它喂养了两岸的一座座村庄,山脉,草木,一茬一茬人。大庄河也收割了我的祖父,父亲,最后,我也将被大庄河收割。
现在,不管我走多远,海角天涯,贫穷还是富有。总能顺着那个大庄河,找到老家,找到故乡。
我与祖父,父亲以不同的方式,回归大庄河。不瞒你说,我的长篇小说《大庄河》已完成十七万六千四百字,再有十三万字就杀青了。有一天,我揣着印有我名字的《大庄河》回到南河屯,跪在父亲坟头,双手捧出这本墨汁未干的小说,对睡在地下的父亲说,“爸——我来看你了。”
风轻轻地吹拂,大庄河静静地流淌,大地四野一片宁谧,鸟鸣突然落下,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