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刻痕
　　
　　 晨雾把河湾泡成半透明的茧
　　 第一缕光刺破水面时
　　 鱼群正驮着昨夜的星子迁徙
　　 卵石在河底翻了个身
　　 露出被水流吻了千年的胎记
　　
　　 某块石头记得
　　 三百年前有艘木船在此搁浅
　　 船板腐烂的速度
　　 慢于纤夫留在岸边的脚印
　　 那些深陷泥里的脚趾
　　 长成了今天的芦苇
　　 风过时总在重复同一个音节
　　
　　 汛期来临时
　　 水面会浮起一些模糊的片段
　　 是某户人家遗落的陶罐
　　 是孩童失手的纸船
　　 是闪电劈开云层时
　　 天空来不及收回的裂缝
　　 而水流从不辨认
　　 只把所有故事揉成波纹
　　 一圈圈推向更远的褶皱
　　
　　 暮色漫下来时
　　 河灯开始代替太阳计数
　　 每一盏都是未寄出的信
　　 地址写着下游
　　 收信人是
　　 正在被冲刷的明天
　　
　　 ◎流动的火焰
　　
　　 月光在河面铺铁轨时
　　 水正把自己锻造成银链
　　 每片浪尖都含着一小簇火焰
　　 不灼伤谁，只照亮
　　 水草在暗处的舞蹈
　　
　　 有人在岸边垂钓
　　 钓线垂成问号
　　 问流水为何总在赶路
　　 水不回答，只把饵吞进又吐出
　　 像在玩味一个古老的谜语
　　 鱼钩上最终挂着的
　　 是片被时间啃过的鱼鳞
　　
　　 桥影卧在水里时
　　 像段未说完的隐喻
　　 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
　　 汽车驶过桥面的轰鸣
　　 落进水里就变成了细语
　　 被游鱼衔着
　　 送给了深水区的幽蓝
　　
　　 暴雨突至的夜晚
　　 河面碎成无数面镜子
　　 每面都映着同一个天空
　　 又在黎明前悄悄拼合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岸边的泥土知道
　　 水曾怎样热烈地
　　 吻过大地的掌纹
　　
　　 ◎回声的褶皱
　　
　　 某段河道突然收窄
　　 水声便有了棱角
　　 像无数人在水底
　　 练习呼喊一个褪色的名字
　　 回音撞在崖壁上
　　 碎成泡沫，又被水流拾起
　　 重新拼成句子
　　
　　 下游的芦苇在风中点头
　　 它们听懂了某些片段
　　 关于某个清晨的露水
　　 关于某片落叶的犹豫
　　 关于卵石终于学会的柔软
　　 那些说不出的话
　　 都沉在河底，长成了青苔
　　
　　 摆渡人把船桨插进水里
　　 搅乱了倒影，也搅乱了时间
　　 船板上的划痕
　　 记录着水涨水落的周期
　　 当他弯腰舀起一瓢河水
　　 竟喝到了去年的雷声
　　 和某个黄昏
　　 自己叹息的余温
　　
　　 夜色漫过堤岸时
　　 河流成了唯一的叙述者
　　 它说的每个字都在流动
　　 像我们抓不住的往事
　　 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从指缝间渗出
　　 带着熟悉的微凉
　　
　　 ◎无向之向
　　
　　 当河流不再追问源头
　　 便成了自己的故乡
　　 水草是流动的篱笆
　　 鱼群是不请自来的访客
　　 它们在水里交换影子
　　 像在传递一封没有地址的信
　　
　　 水鸟掠过水面时
　　 翅膀划出的弧线
　　 是没有终点的省略号
　　 它们的倒影与真身重叠
　　 分不清哪一个更接近自由
　　 而河流继续弯曲
　　 不是为了绕开障碍
　　 是为了把更多风景
　　 揽进怀里
　　
　　 某块被冲上岸的木片
　　 记得河的全貌
　　 却无法描述
　　 它只知道水在流动时
　　 每一滴水都有自己的方向
　　 又在某个转弯处
　　 重新拥抱彼此
　　
　　 当最后一朵浪花
　　 漫过想象的堤岸
　　 我们终于明白
　　 所谓远方
　　 不过是河流
　　 在自己的影子里
　　 轻轻转身
　　 带着所有的沉默与喧嚣
　　 成为永恒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