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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小事】淡妆(散文)


作者:汪震宇 举人,494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9发表时间:2025-08-20 15:33:52

早上六点半,天才刚亮那么一丝丝,窗外的小麻雀就在空调外机上蹦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就像幼儿园里一群抢积木的小家伙,吵得人耳朵嗡嗡响。我迷迷糊糊摸起电动剃须刀,它一“嗡嗡嗡”转起来,阳台那盆文竹就跟着“沙沙沙”地晃,叶片碰在一起,像无数只小手在轻轻拍手,又像在哼着不成调的歌。这盆文竹跟我搬了三次家,从以前租的那间小房子的窗台,到现在新家的阳台架子上,叶子一年比一年多,密密麻麻的,跟小刺猬背上的尖刺似的,伸手碰一下,还会扎得指尖有点痒。
   这是爷爷养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小时候去爷爷家,总看见他搬个小马扎,稳稳地蹲在花盆前,手里捏着把小小的剪刀,对着那些发黄的叶子,一下一下地慢慢剪。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亮闪闪的,像撒了把碎金子。他低头的时候,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嘴角抿着,像是在跟花草说悄悄话。那些被剪掉的黄叶子,则被他小心地放进竹篮里,说是要埋在花盆底下当肥料,就像给小花小草加餐。那把有点生锈的小剪刀,现在还挂在阳台的钉子上,木柄被摸得滑溜溜的,像块光溜溜的鹅卵石,只是再也没人一边剪叶子,一边对着花盆碎碎念了。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天气热得像钻进了蒸笼,走在太阳底下,感觉皮肤都要被晒化了,脚底板烫得像踩在热锅上。院里的老槐树上,知了扯着嗓子叫,“热死啦热死啦”,声音又尖又长,像小喇叭在没完没了地喊口号,吵得人脑袋疼。奶奶搬了竹躺椅放在葡萄架下,竹片之间的缝隙漏下点点光斑,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星星。她戴着老花镜纳鞋底,线轴在竹筐里滚来滚去,“叮叮当叮叮当”,像一串小铃铛在轻轻跳着。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进爸妈的房间,踮着脚够到柜子上那瓶铁盖子的发油,瓶身上的花纹都被磨掉了,像块光滑的小石头。拧开盖子,一股香香的味道飘出来,往手心倒了一大坨,冰凉凉的,使劲往头发上抹,抹得满头都是,像给头发盖了层亮亮的塑料膜。那时候总觉得,头发得梳得光溜溜的,滑得能让小虫子站不住脚,才叫真的好看,就像动画片里那些神气的小王子,头发亮得能当镜子照。
   刚对着镜子转了两圈,想看看自己有多精神,就被奶奶发现了。她放下手里的针线,从衣襟上摘下顶针,走到我身后,用顶针在我后脑勺轻轻敲了一下,凉丝丝的。她鬓角别着一枚风干的茉莉花,是她年轻时赶庙会买的。阳光从葡萄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她的白发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白糖。
   后来上大学,每次收拾爷爷留下的东西,总能发现些有意思的小细节。他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总熨得笔直笔直,像尺子量过一样,可袖口却故意留着半寸松快的地方,大概是怕干活时碍事。衣服上的纽扣磨得圆圆的,像小石子,扣眼用线缝了又缝,结结实实的,像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冬天穿的棉鞋,鞋面总用旧牙刷刷得白白的,连鞋缝里的泥都抠得干干净净,鞋底却钉着块厚厚的橡胶片,像给鞋子穿了双防滑袜子,走起路来“咚咚”响,在楼道里都能传出老远。就连家里那个掉了漆的搪瓷杯,缺口的地方都用三种颜色的指甲油补过,红的、粉的、黄的,挤在一起,远看像块花花绿绿的糖纸,捧在手里喝水,总觉得比新杯子更暖和,杯沿被嘴唇磨得光溜溜的,像被舔过的棒棒糖。那时候才慢慢明白,爷爷奶奶说的体面,不是穿得多花哨,不是衣服多贵,是让人看着心里舒坦,像晒过的被子一样,暖烘烘的,裹在身上不想动。
   我二十出头刚进公司跑业务的时候,总觉得体面就是穿西装打领带。每天早上都会对着镜子喷半罐发胶,头发硬得能戳人,用手摸一下,像摸到了钢丝球,连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领带系得紧紧的,勒得脖子发红,咽口水都觉得费劲,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像两块亮闪闪的小镜子,走在楼道里,“咯噔咯噔”响,生怕别人看不见。那时候总觉得,少个金闪闪的领带夹,客户就会把合同给别人,走路都得挺着腰板,像根绷紧的弹簧,生怕衣服上沾点灰,每天回家都要把西装挂得笔直,像站岗的士兵。有次陪客户喝酒到后半夜,晕乎乎跑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想吐,看见里面的人眼睛红得像兔子,头发硬得像塑料花,一动不动的,突然想起爷爷生前说过的话,大概是说硬撑的漂亮,不如松快的自在。伸手把领带扯松了点,脖子一下子舒服多了,像卸下了块小石头,连呼吸都顺畅了。
   真正明白“淡妆”是什么意思,是三十岁那年的秋天。公司接了个给矿山种树的活儿,我被派去工地盯了半个月。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得爬起来,天还黑沉沉的,像块大黑布盖在头顶,揣两个肉包子就往现场跑,路边的早餐摊冒着白气,像小云朵落在地上,自行车铃“叮铃铃”响,像在催着人往前赶,跟幼儿园小朋友怕迟到似的,急吼吼的,生怕耽误了事儿。有天闹钟没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缝照在脸上,热烘烘的,像被人用手捂着。抓起衬衫胡乱套上就往外冲,领口的褶子像揉过的废纸,怎么扯都扯不平,裤脚还沾着昨天没洗掉的泥点,像拖着两块小泥巴。
   到了工地,监理老张正蹲在路边啃油条,油星子溅在蓝布衫上,像撒了把小芝麻。他看见我,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伸手拍了拍我肩膀,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拍得我胳膊有点麻。低头看工地上的水洼,里面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没打领带的领口歪在一边,像挂在脖子上的布片,裤脚沾着黄泥巴,皮鞋上还有块草汁印,像不小心蹭了块颜料。可不知道为啥,看着比每天精心打扮的样子顺眼多了,像刚从田埂上走回来,带着点土腥味的踏实,心里也就不慌了。
   从那以后,我的衣柜开始慢慢“减肥”。紧身的西装被叠得整整齐齐收进箱子,像睡着的士兵,换成了带点弹性的休闲款,走路的时候胳膊能随便甩,像小鸟张开翅膀一样自在,再也不用挺着腰板遭罪了。亮闪闪的尖头皮鞋被塞进了储物箱最底层,像被关进了小房子,换成了鞋底有花纹的工装鞋,踩在泥地上也不怕滑,像给脚穿了双防滑的小靴子,走在工地上“咯吱咯吱”响,心里踏实得很。就连发胶都从“强力定型”换成了“保湿喷雾”,早上随便抓两下就能出门,头发软软的,风一吹就会轻轻晃,像小狗的尾巴在摇摆。就像爷爷剪花时总在念叨的,剪太狠了容易伤根,男人的体面也得留点儿空,太紧了反而显得刻意,像把气球吹得太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碎一地就不那么好收拾了。
   去年公司年会,新来的几个大学生穿得像要去走红毯,深蓝色的西装配着雪白的皮鞋,鞋跟亮得能照见天花板,像踩着两块小镜子。头发抹得油亮,像刚从蜂蜜罐里捞出来,苍蝇落上去都得摔跤,连口袋里露出的手帕都折成了玫瑰花的样子,看着就累得慌。我坐在台下喝茶,茶水热气腾腾的,模糊了眼镜片,像蒙了层白雾,忽然想起爷爷那个掉漆的樟木箱。箱子放在老家的阁楼上,铜锁都锈住了,像长了层黄胡子,里面总放着三样东西: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磨破了边,却被浆得硬硬的,挺挺的,像站岗的小战士;一件熨得平平的中山装,袖口补了块不显眼的补丁,颜色跟原来的布料差不多,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藏了个小秘密;还有一双擦得亮亮的牛皮鞋,鞋跟磨偏了,里面垫着块硬纸板,像给鞋子贴了块创可贴,走起路来却稳稳的。爷爷总在换季时翻出来擦擦,用旧布子蘸着鞋油,一下一下慢慢擦,像在给老朋友洗脸,大概是说衣服是穿给别人看的,舒服才是自己的,就像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他一辈子大多时候穿布鞋,千层底纳得厚厚的,针脚密密麻麻的,像小鱼的鳞片,站在穿皮鞋的人中间,腰杆挺得比谁都直,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稳稳地扎在土里,风吹雨打都不怕。
   上个月在公园遛弯,看见个练太极的老大爷蹲在石桌上摆弄鸟笼。那竹笼看着有些年头了,竹条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黄生生的竹肉,像剥了皮的香蕉,却在笼门系了块红绸子,风一吹就飘起来,像一面小小的旗子在招手,老远就能看见。旧竹笼配着红绸子,像老梨树上开了朵新花,说不出的好看,让人心里亮堂堂的。老爷爷戴着顶蓝布帽,帽檐下露出花白的胡子,像一团棉花球,他从兜里掏出块软布,轻轻擦着笼钩上的铜环,动作轻得像给刚出生的小猫擦脸,生怕弄疼了似的。阳光照在红绸子上,亮得晃眼,笼里的小鸟蹦蹦跳跳,啾啾地叫,像在跟老爷爷撒娇,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很。
   现在每天早上,我还是会对着镜子收拾一下。不是为了让谁觉得好看,更像是改不了的习惯,就像奶奶每天早上必定用抹布把八仙桌擦三遍,擦得木纹都发亮,像撒了层油;就像爷爷天不亮就去公园打太极,一招一式慢悠悠的,像树影在摇晃,不急不慌的。我对着镜子刮胡子的十分钟,是从乱糟糟的日子里偷来的安稳,外面的车声、人声都好像远了点。电动剃须刀“嗡嗡嗡”转着,泡沫在下巴上慢慢化开,像撒了把细小的雪花,带着点凉丝丝的舒服,把胡茬藏得严严实实的。窗外的麻雀还在吵,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开小会,阳光透过纱窗落在洗手台上,照得爷爷留下的那把牛角梳亮晶晶的,像块半透明的小宝石,梳齿上还留着淡淡的木头香。
   前阵子收拾储藏室,从旧木箱底翻出了那把梳子。梳齿被磨得圆圆的,摸起来滑溜溜的,像摸在鹅卵石上,凑近闻还有点淡淡的香味,像晒干的树叶混着木头的味道,让人想起老家的院子。这是爷爷年轻时候在鬼子那缴获来的,梳背刻着简单的英文,已经被摸得快要看不清了,像蒙了层雾。我把它摆在电动剃须刀旁边,和保湿霜、须后水挤在一起,像几个挤着晒太阳的小伙伴,谁也不打扰谁,安安静静的。老物件和新东西挨在一块儿,好像在说悄悄话,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上周六去给爷爷奶奶上坟,路过早市,看见个老太太蹲在地上卖花,筐子里的野雏菊黄灿灿的,像撒了一地小太阳,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花茎上还沾着湿泥巴,带着点土腥味,用草绳捆成一小把,比花店那些包着漂亮纸的康乃馨看着有精神多了,像一群调皮的小姑娘,歪着头笑。我买了一把捧在手里,花瓣上的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像小水珠在跳舞。蹲在墓碑前拔草,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有点凉,风卷着几片花瓣落在碑面上,像奶奶年轻时戴过的茉莉花,轻轻巧巧的,一点都不张扬。伸手擦掉照片上的灰尘,黑白照片里的爷爷穿着中山装,嘴角微微翘着,好像在笑,忽然觉得他就在旁边,正眯着眼睛看我,眼神暖暖的,像冬天的太阳。他总说好看的东西不用瞎打扮,就像院里的老槐树,春天开花的时候,谁也没给它抹口红,一串串白花挂在枝头,像堆了层雪,照样引得满街人停下脚步看,香气能飘出半条街,连蝴蝶蜜蜂都来做客,嗡嗡地唱着歌。
   阳光穿过松树叶,在墓碑上投下一小块一小块的光,忽明忽暗的,像无数只眼睛在眨。风从远处吹过来,带着点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拂过脸颊,像奶奶的手在轻轻摸,好像又听见爷爷的声音,轻轻的,像树叶落在地上,沙沙的。大概是在说:震宇啊,人活一辈子,就像给日子梳头发,别梳太狠,也别乱糟糟的,刚好能看出本来的样子,就够啦,太较劲了反而累得慌。
   有回公司来了个新同事,第一天上班穿得像要去参加婚礼,深蓝色的西装裤熨得笔直,像两根小柱子,皮鞋亮得能照见天花板上的灯,像踩着两块大镜子。他走路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踩到地上的灰尘,脚抬得高高的,像在跳奇怪的舞,开晨会时往椅子上坐,动作轻得像羽毛落,生怕把椅子压坏了。结果椅子腿一滑,“啪”地摔了个屁股墩,西装裤膝盖处蹭出块灰印,像沾了块乌云,看着特别显眼。大家都忍不住笑,他红着脸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拍裤子,那样子比平时拘谨的样子可爱多了,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后来他穿休闲装上班,牛仔裤配着运动鞋,走路时胳膊甩得高高的,像小鸟展翅,反倒没人笑了,大家都说他看着亲切,像邻家的大男孩,说话都随便多了。
   所以,日子也许就像穿衣服,太紧了会喘不过气,像被绳子捆着,太花了会晃眼睛,像看万花筒,头晕乎乎的。就像爷爷剪花,总要留着几片嫩叶,说这样花才能长得好,太整齐了反而像假的。奶奶鬓角的茉莉花,爷爷熨平的衣领,都是给生活化的淡妆,简单得像清水洗过的天空,蓝盈盈的,却让人记一辈子,想起来心里就暖暖的。
   风又吹过来,阳台的文竹又在“沙沙”响,叶片轻轻碰在一起,像在说就这样挺好,真的挺好,不用瞎折腾。阳光慢慢爬高,照在那把牛角梳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电动剃须刀上,落在保湿霜的瓶子上,落在那些老的新的物件上,暖融融的,像爷爷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稳稳的,让人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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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章以“体面”为核心,通过文竹、发油、中山装、搪瓷杯等老物件,串联起对爷爷奶奶生活态度的追忆与自身成长的感悟。从儿时模仿大人追求“光亮”,到青年时执着于西装领带的外在光鲜,再到中年领悟“松快的自在”才是真体面,作者完成了对“体面”认知的蜕变。爷爷修剪文竹的细致、中山装领口的笔挺与袖口的宽松、搪瓷杯缺口的修补,奶奶鬓角的茉莉花、纳鞋底的专注,都指向“让人心里舒坦”的本质。那些老物件与新事物的共存,恰似传统与当下的对话,揭示出体面无关花哨,而在于对生活的认真与对自我的接纳,如老槐树般扎根生活,自然舒展,方能在岁月中沉淀出暖融融的力量。感谢赐稿晓荷,佳作推荐共赏!【编辑:何叶】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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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何叶        2025-08-20 15:36:51
  从爷爷的旧剪刀到自己的剃须刀,从发胶硬发到自然软发,文字细数三代人对“体面”的领悟:不是外在的光鲜绷扯,而是内在的舒展自在。生活如梳头,不必太紧太乱,留一份淡妆般的从容,最是暖心长久。
何叶
回复1 楼        文友:汪震宇        2025-08-20 15:42:40
  叶小叶老师,谢谢您夸我作文!祝您天天捡到彩虹糖,踩着会唱歌的云!
2 楼        文友:何叶        2025-08-20 15:37:07
  感谢支持,问好。
何叶
回复2 楼        文友:汪震宇        2025-08-20 15:46:18
  不用谢不用谢呀!老师也要天天开心哦,像小太阳一样暖洋洋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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