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人生】羊皮贴在狗身上(小说)
羊皮贴在狗身上(小说)
李东刚出生,母亲就因为难产大出血离他而去了。
在资源困乏的七十年代,农村人娶一个媳妇是很艰难的,所以李东是在爷爷奶奶的帮衬下和父亲李在林相依为命,直到他六岁的时候,他父亲经人说和又娶了一个带孩子的寡妇,也是一个男孩。自从姨姨进门,也就是李东的继母王惠,他从来没喊过妈妈,李东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了一起,开始了和爷爷奶奶共同生活。
王惠进了李在林家门的第三年,又生了一个孩子,依然是男孩。紧接着就是计划生育政策普遍实行,王惠本来还想再生一个女儿,可是因为她家已经有三个男孩了,所以政府强制她做了绝育手术。
有句话说,屋漏又逢连夜雨,逆水偏遇顶头风。就在李东的弟弟出生两年后,李东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那时候李东和继弟张成旺已经都上二年级了。风雨飘摇中,李东没了依靠,又回到了家,开始了他们这种两离两合拼凑的家庭生活。
继母,继弟,还有一个小弟弟,基本上都是他们四口人一起生活,李东的父亲不是在外打工就是在打工的路上,一年回家的日子折算起来连两个月都不够。三个儿子的重担压在他肩上,让李在林很少有时间能关心一下李东的生活。
还好,李东时刻都记得奶奶临终时的嘱托:“东子,你后妈不是坏人,心肠不坏。不过,人心总是尖的,一把手伸出来,五个指头也不齐,你别指着她能一碗水端平了,饿不死就好好活。后娘就是后娘,没生你胳膊没生你腿,有点不对你也别总记着,只要吃饱穿暖就行。
“反过来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对她十分好,她能对你五分好你就不会受制。一定要学会记恩,别记仇。一定要多看多干少说,别争。人们常说,有了亲娘好,没了后娘好,再没有了婶子大娘也好,所以婶子大娘还在后娘后面呢。你若不惹事,你后娘也不能把你咋地,毕竟中间还有你爹呢。不论咋说,你回了家还有一口热乎饭能吃,别看别人碗里和你的碗里有没有肉,只看自己碗里够不够吃,一定别饿着就行。
“有句话说,宁受十年少,不受老来贫,小时候吃点苦受点罪没什么,磕磕绊绊就长大了。东子,你姑家没儿子,让你去你也别去,去了她家,她不会把你当自家人,只会把你当成劳力。你叔叔伯伯家也少去,婶子大娘再好心也不在你身上,她们没有责任和义务对你好。就在自家,多干活,你后妈不敢苛待你,她也怕外人总说闲话。等你长大了,学个一技之长,以后的日子就是你自己的了。”
奶奶走了,奶奶的话却刻在了李东的心上。从奶奶家回到自己家以后,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李东都是抢着干活。天冷的时候,一家人还没起床,李东就穿好衣服把家里的火炉生好了。院子里下雪了,也都是李东把积雪清出去。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水缸里的水都是他挑,年纪小,个子也小,挑不了一担水那就挑半担。羊圈、马圈里的杂草和粪便也是他挑出去倒在场院里,第二年晾干了他再一担一担挑回家放在粪房里做烧柴。天气暖和了,农闲的时候他就拉着家里的马去山上放马,抽时间还会拔一袋子苦菜拿回家喂猪。
干活的时候李东就去干活,干完活他就去学习。冬天为了省点烧柴,他和家人住一起,天气暖和了,他又会搬到奶奶家自己住,躺在炕上,总觉得爷爷奶奶还在他身边,他也不害怕。
“哎,羊皮什么时候也贴不到狗身上,你看你对李东也够好了,他还是住在了他爷爷奶奶的房子里,这是想独占那个院子呢,也不怕半夜闹鬼!”村里有些心术不正的女人经常在王惠耳边吹耳边风,“你不缺他吃不缺他喝,这么多年了,他还不是没喊过你一声妈!”
王惠听在耳朵里,有时候心里也不痛快,可是随着年龄的长大,李东已经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壮劳力,比她儿子张成旺强多了,张成旺在家,上学的时候放了学就去玩了,天气好了四处乱逛,天气冷了就和孩子们打扑克,家里的活一点都指不上,所以她又不好苛责李东。
初中毕业,李东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他就是第一学期和父亲要了一些学费,之后的日子,都是他勤工俭学自己挣学费。张成旺就不行了,在初三补习了一年,才考了一个二流的高中,整天也不好好学习。
要说在教育投资上,李在林从不吝啬,他经常在外打工,也总听人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工地上的工友和他讲,你给孩子在教育上投资了,以后孩子成家立业就轻松多了,如果不让孩子上学,以后孩子盖房子娶媳妇也都是大的开支。反正背的抱的一般大,还不如多投资孩子的教育呢。所以,李在林只要回了家,总是叮嘱三个孩子多学习少玩。
农村政策好了,李在林也不出去打工了,李东师范毕业在乡里中学教书,张成旺也大专毕业在外打工,李东的小弟弟李楠也上了市里的职业学院。
几年过去,孩子们都成人了,王惠却查出乳腺癌。李东赶在周末骑车带着孩子回家看望两位老人,却看到两位老人愁眉不展,细问缘由才知道了实情。
王惠总是觉得乳房疼,到了县里医院医生怀疑她是乳腺增生,给她配了一些药,可是回家吃完药还是不见好。夏天农闲时节,李在林就带着王惠去市医院检查,结果查出乳腺癌。做手术需要二十万块钱,可是他家哪有闲钱?这些年供几个孩子上学都把家底掏空了。她出了医院就去找了张成旺,张成旺说在市里买的房子只是付了首付,这些年一直在还贷款,家里根本没有钱。她又去找了刚成家的小儿子李楠,小儿子的房子可是他们一次性付清买下的,李楠却说工作不稳定,每月挣的不够花,哪有富裕钱给她看病。
李在林带着王惠回了家,给小儿子买房子就和亲戚朋友借遍了,现在去哪里筹钱!家里的牛羊和房子都卖了也就能卖六七万,也不够做手术。他想给李东打电话,被王惠阻止了,这些年,李东在家里的时候干的最多,上学的时候花的最少,孩子在县里也买了楼房,却没找家里要过一分钱,他们没理由找李东要钱。
李东听完后也没说什么,他在家一直少言少语家里人也都习惯了。在家吃了一顿饭,李东就带着儿子回家了。过了没几天,学校都放暑假了,李东再次回到了家,这次是他自己回来的,他说已经凑够了二十万,一部分是他家里的钱,还有一部分是他找同事朋友借的。李东回家第二天,就和父亲带着王惠去了张家口附属医院。住院、做手术还算顺利,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李在林一直陪着王惠,端屎端尿的伺候。李东在医院忙前忙后,楼上楼下的跑,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医生每天检查,术后恢复挺好,终于让他们办理了出院手续,他们带着王惠出院回家了。
回家之后,李东就让父亲把家里的牲畜都卖了,秋收后再把土地也都承包出去,然后让父亲带着继母住进了他在县里买的楼房里。
两年之后,因为近几年乡村外出打工人太多了,学校生源成了问题,乡里的小学中学只好都撤了,孩子们都去县城上学,李东和妻子也调到了县中学上班了,他们一家就在县中学附近租了一处平房,一家三口也在县里安定下来。
日子也不总是山重水复,终会看到柳暗花明。就在李在林他们来到县里的第五个年头,政府修高速公路,恰好经过他们村子,还把他家的院子也占了。占有土地,是整个村子的土地,所以占地补偿款是每人五万。张成旺和李楠虽然也考上了学,但是户口还在村子里,所以他家分到占地款二十万。他家的房子也被占了,村子里给他们批了一块宅基地,另外政府补贴十万块钱让他们自己盖房子。李在林把宅基地圈起来种了土豆,拿了三十万块钱回到县里。
在李在林家,实在是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村子里占地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张成旺和李楠的耳朵里,弟兄俩不约而同的回到县里,找父母要分占地款。
“我当时做手术花了二十万,这个钱难道不需要还?”看到两个儿子理直气壮地回家要钱,王惠气愤地说道。
“那不是我哥拿的钱吗?”王楠很坦然地问道。
“你哥拿的钱也是他借的,也需要还的!”王惠有些无语,怎么就养出这么两个白眼狼,厉声说道。
“还有十万呢?按人头也有我们每人五万!”张成旺还在“据理力争”。
“我和你爹村子里的房子也没了,你让我们住大街喝西北风呀?我现在身体啥也干不了,难道也不用吃喝了?”王惠看着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问道。
“你现在不是住着我哥的房子吗?”李楠仍然很坦然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一直住着你哥的房子,让他去租房子?我们养了三个儿子,不是一个儿子!你弟兄俩上学学费花了多少?心里没数?你哥上学都是自己勤工俭学挣学费。你们俩在市里买房子我们给你付的是全款,成旺在市里买房子我们给付的首付,东子在县里买房子是他自己借钱买的。你们俩不给我们生活费,还回来要钱,谁给你们的脸!”王惠激动地说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李在林急忙拍着妻子的后背,生怕她急出个好歹来。知道两个儿子回来,王惠就没让李在林说话,毕竟这两个儿子都是她亲生的,她不怕得罪他们。
“那以后你们就不指望我们俩养活你们了!”李楠以为他在家是老幺,说话有分量,没想到母亲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他生气地说道。
“现在都指不上,以后再说以后的吧,你们如果回来看看我,那就让你爸出去买点菜,叫上你哥回来一家人吃顿饭,如果你们是回来要钱,那你们就回去吧。”王惠冷冷地说道。
场面这样尴尬,他们哪有心情吃饭,弟兄俩没有久留,灰处处地回市里了。
“东子,这三十万块钱都给你,把欠别人的都还了,你们再借点钱买一套楼房,这套楼房我们就住了,正好是一楼,我们进出也方便点,可以不?”张成旺和李楠走的那天下午,李在林就把李东夫妻俩叫回来了,他说着把存了三十万块钱的卡给了李东的妻子贺芳。
“你们就住着吧,我们也想等新区开发了再买一套楼房,暂且我们租房子住也不受影响,这套楼房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钱你们留着养老。”贺芳把卡又给了王惠说道。
“孩子,这钱在我们手里存不住,给你们你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现在有政府给的低保和地亩补贴,还有卖地钱也够生活。以后我们没钱了再找你们要,这钱就当我们存在你们这里还不行,别让那两个白眼狼知道,否则又来讨要了。”王惠又把卡塞到了李东妻子的兜里。
“既然这样,那这个钱我们就收下了。”李东看着父亲和继母说道,“其实前年看病借的钱我都还清了。到县里这两年,我白天上班,晚上还会在补习机构兼职,寒暑假还和师范的同学干一些文化宣传图画,所以手里不缺钱。这三十万我拿上我们就花了,你们以后需要钱,不用记这个数字,需要多少我都会想办法,既然咱们都生活在一个县城,都是一家人,你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给我们打电话,不论咋说咱们都在一个锅里吃过那么多年的饭,虽然我没喊过姨姨一声妈,但我在心里已经把您当成我妈了。”
“就是,我也一样,我们不和你们客气,你们也别和我们客气,这些年咱们经常在一起,尤其是逢年过节,除了回娘家就是在你们这里,我没觉得这里不是家,所以你们也别总觉得我们和这个家有距离。”贺芳抓着王惠的手说道。
“哎,都是好孩子!跟着你们我们心里也舒坦,别的话就不说了,终归是一家人。”王惠说着哭了,有对李东的愧疚,也有对张成旺和李楠的不忿。
陪着老人吃了一顿饭,收拾完毕,李东一家三口就回家转了。回家的路上,贺芳问他,“你从来没恨过你的后妈吗?”
“没有,奶奶在临终时告诉我,要记恩!奶奶也说过,孝敬父母的钱是明走暗来的,你看这些年,咱们的一切都挺顺利,这不挺好嘛!如果心里总有解不开的疙瘩,心情不好,身体跟着遭罪,就得不偿失了。”李东微笑着说道。
“这应该就是人们所说的羊皮贴在狗身上,只要彼此包容了,脚下的路就宽了!”贺芳悠悠地说道。
仲夏黄昏的和风徐徐吹在他们的脸上,渐渐隐去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他们迎着夕阳,没有回头看,纵然是走在逐渐黑暗的路上,他们也不在乎什么,因为他们心里有光,毕竟,明天依然是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