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割着腊月黄昏，卷起街角污雪残冰。超市门口，两扇玻璃门被进出的人流撞得哐当作响，每一次开合，便吞吐出一团暖烘烘的浊气。我裹紧米黄制服里的棉袄，寒气早已浸透骨髓，腰背却不敢松懈分毫。此乃职责所在，须臾不得懈怠。
　　 “老伙计！”保洁老谢提着扫把撮箕蹭过来，“你这个人，逼得邪住！信不？”他压低了嗓门，眼珠狡黠地转动。
　　 “嗯？”我一时茫然，只觉这寒气里又添了层莫名的阴翳。
　　 “嘿，还蒙在鼓里？”老谢嘴角咧开，露出几颗疏落的黄牙，“好些人，远远望见你戳在这儿，脚跟一旋，门都不进，扭头就走！”他语气笃定，仿佛在宣告一条颠扑不破的市井定律。
　　 我哑然失笑：“你太高抬我了吧？这无稽之谈，从何说起！”嘴上虽硬，心底却似投入一颗石子的古井，泛起微澜。老谢那神情，不像作伪。此后数日，我执勤时便多留了份心思，目光如梳，在攒动的人头上反复篦过——人潮汹涌，进进出出，如过江之鲫，我凡胎肉眼，又岂能洞穿这混沌世相？终究一无所获，只当老谢是冬日里一句无心的呓语。
　　 某个暮色浓稠的傍晚，寒灯初上，行人步履匆匆。一个老妪推着一辆竹篾小推车，不疾不徐地从我眼前滑过。那车颇精巧，四轮轻便，靠背两面严严实实蒙着蓝色粗布，密不透风。一个四五岁的男童端坐其上，背脊笔挺，紧贴那蓝布靠背，厚厚的棉衣与布面之间，竟寻不出一丝缝隙。这扮相本也寻常，引不起半分警觉。可就在那一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如芒刺般扎进我的感知。那感觉，既非源于眼目所见，亦非出于经验判断，倒像是冥冥中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一把。
　　 这老妪与小推车，便成了我眼中唯一转动的星辰。我不由自主地，绕着他们踱起步来，一圈，又一圈，如同迷途的卫星，徒劳地绕着沉默的行星打转。推车平稳前行，老妪神色泰然，步履安稳，仿佛不过是在自家门前巷口闲庭信步。我搜肠刮肚，硬是找不出一丝破绽。眼睁睁看着他们即将离去，一种无功而返的不甘，如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蓦地转身，疾步奔向收银台，一把拽过当值的前台黄主管（女的）。
　　 “黄主管，”我急促低语，朝那推车的方向略一示意，“盯住那老太和推车里的孩子，远远跟着便好。”
　　 黄主管略一迟疑，旋即利落地脱下工装外套，露出便服，像一滴水融入了人海，悄然尾随而去。那老妪推车左转，不过十数步开外，竟迅疾闪身钻进了女厕。黄主管也假作如厕，不多时，便见那老妪在厕所门口探头探脑，确认四下无人后，竟迅疾地从男童背后那严丝合缝的蓝布靠背里，掏摸出几件贵重的物什，正欲往自备的布袋里塞。黄主管立即如猎豹般疾步上前，断喝一声：“老人家，东西还没付账吧？”
　　 老妪浑身一抖，手中物件险些跌落。她猛一抬头，脸上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惶，旋即堆砌起无辜与愠怒：“哎呀！姑娘你急啥？内急！内急懂不懂？这不上完厕所就赶紧去付钱嘛！”她声音逐渐拔高，倒显得理直气壮。
　　 “厕所出来付钱？”黄主管嘴角挂着冰冷的洞悉，“怕是就要直接拿回去了吧？”老妪的辩解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如同薄冰坠地，清脆碎裂。
　　 办公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打在老妪沟壑纵横的脸上。她起初犹自嘴硬，只肯认下眼前这一遭，赌咒发誓是头一回。黄主管冷着脸，翻查着记录。我倚在门框上，淡淡地说：“抵赖无用！”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片刮过桌面，“早盯上你了！监控里看得明明白白的，每一次快逮到你时，却都让你滑溜了！要不要这就去监控室，把你那些老底儿一五一十翻出来？”话语出口，我自己也微感诧异，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借我之口在宣判。
　　 老妪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我，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骤然崩塌了。她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头颅颓然垂下，整个人缩进椅子里，口中反复嗫嚅，声音细若游丝：“莫讲了……莫讲了……都认……都认下……”方才那股强撑的泼辣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既是老手，”黄主管顺势接口，语气斩钉截铁，“按规矩，罚款一千。如何？”
　　 “莫讲了……莫讲了……认罚……都认……”老妪的头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尘埃里去。
　　 她身上并无手机。提出留下孙儿，自己回家取钱，黄主管断然拒绝。我只得按她口述的地址，顶着凛冽的夜风寻去。十多分钟后，我敲响了她们家的房门。门内传来一个年轻女子轻盈的回应：“谁？”门开处，一张姣好可爱的脸探了出来。
　　 “你母亲和孩子在超市，有事等你。”我尽量平静地陈述。
　　 那张脸瞬间拉得老长，如同骤然蒙上一层严霜：“晓得了。”门随即关上，干脆利落，余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一声短促而冰冷的休止符。
　　 待我草草扒完晚饭返回超市，老谢早已候在门口，脸上堆着看透世情的笑：“老伙计，一千块罚金呢！该请客了吧？”他用手肘捅了捅我。
　　 “自然！”我答得爽快，“若有一分奖金进项，全数请了便是！”话音落下，心中却一片澄明。我挺直腰板，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然而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我都可以指天发誓郑重声明鄙人从未得一分一毫的所谓奖励。后来隐约听闻黄主管因一系列敲骨吸髓的行径受到了些隔靴搔痒式的处分，然而那已是题外余波，不足细表了。
　　 老谢啧啧两声，眯起眼打量我：“奇了怪了！那老婆子今天怕是老眼昏花，往常远远瞄见你这身板影子，掉头就走，比兔子还快！”
　　 我不由得放声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门口显得有些突兀。笑罢，转身踱至那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前。玻璃映出一个清晰的人影：短小的棉袄制服取代了平日常穿的过膝长袍，两鬓昨日新理，顽固滋生的白发被剃得干干净净，一张脸竟显出几分年轻的感觉。我对着那映像豁然顿悟：
　　 “哦——！”我指着镜中的自己，恍然大悟，“明白了！往日罩着那件长袍，今日换了短打，昨日又剃了这两鬓白发……难怪，难怪她看走了眼！”
　　 玻璃映照出超市内部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的浮世绘，亦映照着我这身比较合体短袄。冬夜的寒气穿透玻璃，无声地包裹上来。我凝视着镜中略显年轻的自己，一丝荒诞的凉意，如这深冬的夜气，悄然爬上脊背——原来威慑之力，竟系于一件长袍、几缕白发。所谓正身，不过浮世一相，剥落这层旧壳，邪祟便敢堂皇过市。这正邪消长的戏码，原不在人心，而在皮囊光影的些微挪移之间。
　　
　　 2025年8月20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