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娘舅记(散文) ——柴门笔记之那人那事
昨天中午,亲朋好友把娘舅送到他村对面的山脚。娘舅走完他77年的人生,将长住于此。
四天之前早上,娘舅如往常一样,头戴斗笠,手捧茶杯,到村外的地上拢蕃薯。9时许,村里有人经过这里,看到娘舅,说天太热了,招呼他早些回家。娘舅笑笑说,再一会,活就好了。这是他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几分钟后,村里再有人经过这里时,发现娘舅突发脑溢血,已栽倒在田头。
生老病死,人生规律。可娘舅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间,是亲人们都没想到的。也许是感应,刚刚在头天,我买好今年的新茶,准备送给他品尝,而在昨晚,还梦见他与我的父亲。噩耗传来,我一路不信,赶到娘舅倒地的田头,翻开盖着的席草,看到娘舅除了嘴角有些血迹,却是一脸安详,仿佛安静地睡着一样。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热爱生活的娘舅,还有很多遗愿没有实现,怎会如此安详地就离开这个世界?
一个月多前的清明节,与娘舅一家人吃饭时,娘舅又说起想去台湾旅游的事。表弟说,上了年纪,又有糖尿病,今后要少干家里的田地活,身体养好了,今年一定陪您去台湾一游。听了这话,好像明天就要出发一样,娘舅呵呵地笑了。他说,这一生,其它地方都不想去了,就盼望去台湾走一次,捧一手台湾的泥土回来。
去台湾一游,是娘舅多年以来的心愿。五年前,娘舅就向我们说出这一愿望,还约定舅母,我父母,娘姨、姨夫六人一起成行。当时,我马上联系旅行社,最后因当时我父亲右手脚不便,没有成行。无奈,我为他们安排了一次苏州、杭州旅游。娘舅是有些见识的人,回来后非常高兴地与我们交谈此行的见闻,感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所言不虚。
苏杭旅游回来后,娘舅念念不忘的,还是台湾游。此后几年,我们每次见面,他几乎都要提游台湾的事。我和表弟他们准备了多次,可总因种种原因,没有实现娘舅这一心愿。
娘舅对台湾的特别牵挂,大约源与他当兵的经历。年轻时,娘舅入伍,驻守福建三明。三明虽处内陆,在“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年代,却是一个战略重地。娘舅就是抱着“解放台湾”的雄心壮志,去部队当兵的。我的外公,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母亲说,当年娘舅入伍时,外公摸着娘舅的头说,儿啊,去部队要好好学些本领,听毛主席话,为解放台湾出力。娘舅牢记外公的教导,在部队表现良好,多次立功。复员时,被安排在三明一家化工厂工作,舅母也随军安排到商业系统。后来因为小娘舅与外婆相继因病亡故,又遇精简下放,娘舅、舅母才回到老家。
这段经历,使娘舅对台湾有了一种特别情怀。年轻时,娘舅一腔壮志,贡献自己青春热血;年老时,他就想着去这块土地上走走看看。只可惜,这成了娘舅一生未竞的心愿。
部队以及在三明的工作,是娘舅一生的重要经历。外公的教育,使娘舅成为一名非常正统的共产党员;部队的熔炉,让娘舅有了坚定、执着、正直、果敢、顽强的意志;三明的工作,又使娘舅有了更多读书、学习的机会,使他成为一个有文化、有见识的人。正因为这些,娘舅成了他老家附近较有影响的能人。回老家后,他当过村干部,常被当时的公社借调到各种工作队,走村串户,宣讲各种政策,帮助解决各种纠纷。我去娘舅家作客,常常遇到其它村里的人,找娘舅申诉各种冤屈,娘舅想方设法为他们主持公道。年少时,心目中的娘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上了年经,娘舅患上了糖尿病,也不再担任村干部。但年轻时的经历,以及娘舅的秉性,使他成了别人眼中爱管闲事的人。娘舅思想、观念正统,对眼下很多人、很多事看不习惯,多有不平,就连我们几个外甥,稍有些出格的言行,都会招来他严厉的批评。很多人或事,他无能为力,又想不通,总会与我理论理论。我在报社工作,在他心目里,是无冕之王,乡邻们常委托他找我,主持正义。有些事解决了,娘舅很是开心;有些事,我无能为力,娘舅就闷闷不乐。我知道,娘舅不是不理解我,而是他有些不太理解社会的许多现实。
外公出身贫苦,从小就是一个放牛娃,娘舅也自小养成了勤劳节俭的习性。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娘舅家表弟妹多,都还小,生活特别艰苦。娘舅一人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先后在临海、仙居、椒江租个小屋,卖煎饼谋生。每天起早落晏,居住的地方,又十分小简陋,我每每去看,都十分心酸。这些年,表弟、表妹大了,每个人都创业有成;三明曾经工作过的单位,每月也给娘舅2000多元的补助。家里的条件,可以说天翻地覆,他本该颐养天年,可依然保持勤劳本色。表弟多次要娘舅住到他经商的石家庄,可每次都是小住几天就回老家,忙家里的田地。娘舅在这些田地上,种上了杨梅、枇杷、桃李等各种水果。这些年他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眼睛几近失明,表弟及我们几个外甥,强烈要求他不要再干这些田地活,他口头答应,可依然天天忙活在田头地头。我们再三要求,他推说是舅母放不下这些地,舅母干的活太粗,放心不下。
近几年开始,娘舅越来越感觉到健康对生命的重要。因为糖尿病,他坚持吃药,学会了自己打胰岛素;因为糖尿病,眼睛视力越来越差,他自己找各种资料、药方,以及各地医生诊治。去年下半年,做了眼睛治疗手术,起初效果较好,他很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表弟在临海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好了,一直空着。娘舅说我的父母已住在临海了,他现在视力好了,也要住到临海来,做一个城里人,与我父母一起,逛逛灵湖,走走东湖,好好享受生活。可是,他只在去、今两年的春节,来临海新房住过一两个晚上。其它的时间,依旧忙碌在家乡的田地上。
我家及娘姨家,与娘舅家一样,都多子女。娘舅的孙、甥辈,加起来有9人。在我们这一带,娘舅有着无上的权威。外甥辈婚姻、工作、分家,娘舅有着最高的发言权。多年以来,娘舅对我们几个求学、求职、找对象、分家立业,事无巨细,都要发表意见。家里兄妹闹些纠纷,父母们也都喜欢找娘舅来公断。娘舅对他的9个外甥、外甥女,就如他自家孩子一样,倾注了不少心思。
在九个甥辈中,我是老大。娘舅对我的关注也可能最多。大学时期,热血沸腾,毕业那年,我与班上的一位同学,响应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自发要求赴新疆支教。娘舅闻讯,即带着父亲、姨夫来到学校,要求我打消这一念头。娘舅说,好男儿,就像一块好金子,在任何地方都能闪光,我们这里也缺少老师,在自已家乡,照样能教书育人做贡献。最后,我听从了娘舅的劝告。
后来,我被分配到仙居做老师。因为不懂感情,工作后不到半学期,女友就与我闹起了分手。娘舅知道后,心急火燎地赶来调和,还一定要我在女友面前认错道歉。我虽然觉得自己没大过错,最后还是顺从了娘舅。不过,最后我们还是分手,但娘舅的这一番苦心,我还是深深理解着。
娘舅对外甥辈的这种关注,从小开始,一直到现在。只是我们长大后,对工作、生活,都有自己的志向,娘舅在我们身上的很多愿望,没有实现,常让他失望、遗憾。我从做老师开始,换过好几个工作岗位,也有很多次走仕途的机会。娘舅是很希望我在这方面有些出息的,可是,我总因为自己人生取向,让娘舅失望着。2004至2005年间,我被组织上选派到北京中宣部新闻局工作。回到家乡后,又有机会转从行政岗位,可我依然态度暧昧。每次相见,娘舅总是说我的种种不是。他可能不理解,新闻事业是我的所爱、所长,更不理解的是,我是想远离社会上的肮脏。
与娘舅的最后几次见面,是清明节小长假。清明前一天,外甥、外甥女们一起来到娘舅家,为外公扫墓。这次,远在石家庄、上海、杭州、苏州等地的晚辈们基本到齐,是历年来最齐的一次。娘舅很是开心,特地在邻近的饭店订了三桌,请我们吃饭。吃饭时,娘舅又说起自己的后事。这些年,娘舅多次说起自己的后事,特别关心自己的墓地选择。去年夏天,我曾陪娘舅在村周边的小山上找过,只是没有找到让娘舅满意的地方。我对娘舅说,娘舅,你一定会健康活到百岁的,那时,我们一定会为你找一块村里最好的墓地。听我这么说,娘舅呵呵地笑。
清明节后第三天,娘舅与表弟一起,来到临海,去医院看望病房中的父亲,归来后来我家小坐,向我讨要放在屋角的一根山滕拐杖。在给外公扫墓那天,我说起过要送娘舅这根拐杖的,娘舅记着了。那天晚上,我请娘舅吃小海鲜,他津津有味,吃得很多。在饭桌上,他再一次说起去台湾旅游的事,问起我女儿去国外求学的事。没有想到,这次吃饭,成为我们舅甥俩的最后一次见面。
按照娘舅的遗愿,我和我表弟几经努力,最后为他选了一块很好的安息地。这块地位于村对面山脚一强健龙脉上,后有绵延靠山,左右各有青龙、白虎相伴,前是一片桃林,桃林前是长年奔腾不息的小溪,远方是一重复一重的大雷山脉。娘舅生前最爱喝茶,一生茶杯不离身。我们把他生前用过的茶杯,以及我送给他的茶叶、拐杖等物品放进了墓里,陪伴天国里的娘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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