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洪荒，岁月飘忽，悲喜交集，而恨独忍。荥阳郑生，少负才名，长历尘劫，胸有块垒，不可遏止，积为幽恨。乃援笔作赋，以泄其愤。
　　
　　 生尝谓：花本无情，何碍游人之赏；月本无心，徒惹骚客之悲。若夫酒浆，本为解忧之具，今反增愁之媒。三者皆虚，徒乱人意。于是生乃怒，怒而有所为。见庭中夭桃，灼灼其华，蜂蝶营营，以为粉腮。生叱曰：“尔何为者？徒媚世人，炫一时之艳，终随风雨凋零，何足惜哉！”遂操斧斫之，枝折叶落，春光减排。左右皆惊，生笑曰：“煞此俗景，正合我怀。”
　　
　　 又有鹦哥，畜于雕笼，能作人言，巧舌如簧，主人惜生，甚爱于已。生过其旁，闻其学语，益增烦几。曰：“尔鸟雀耳，敢效人言，惑乱视听，纵有慧心，终为玩以。”乃命烹之，佐酒滋味。味虽不美，生饮之甚酣，曰：“此物佐酒，胜于俗乐多矣。”
　　
　　 既而入书斋，见砚池莹洁，墨香氤氲；架上诗书，汗牛充栋；壁间图画，山水蜿蜒；案头琴弦，泠泠欲嚏。生抚之，忽发狂怒，曰：“此等物事，误我久矣！所谓文名，不过虚名；所谓才艺，终为桎梏。”遂取砚投火，烈焰腾起，墨汁淋漓；又焚诗书，纸灰飞扬，飘若蝴蝶；复椎琴裂画，弦断帛碎，一片狼藉。曰：“自此以往，毁尽文章，抹尽声名，庶几无累矣。”
　　
　　 或问之曰：“先生世家，曾有慕歌之雅；落魄之际，亦有乞食而已。何至于是？”生叹曰：“世风日下，雅俗以记。慕歌者，非真能赏音也；乞食者，非甘为贫贱也。皆不得已而为之，聊以自遣耳。”
　　
　　 生之骨相，本属单寒，纵加修饰，难掩清阶。尝衣青衫，戴席帽，奔走于途，人皆笑其太瘦哀。生闻之，亦笑曰：“瘦则瘦矣，然我骨尚存，志未灭，岂效俗子之肥满哉？”
　　
　　 所居之处，蓬门荜户，秋草萋萋，年年满巷；疏窗破败，细雨淅沥，夜夜孤台。生独处其中，形影相吊，百感交集，否去泰来。窗外虫鸣，如泣如诉；檐下雨滴，似喜似乖。生抚膺长叹曰：“天之待我，何其酷哉！”
　　
　　 转而思之：天公高高在上，难道亦欲箝我恨口，不许我长吁一两声耶？若果如此，则天地之间，更无容我之处矣。于是愈发狂癫，取乌丝素绢百幅，濡墨挥毫，细写心中凄徘。或为孤雁哀鸣，或为寒蛩泣露；或写穷途之哭，或记失意之哀。字里行间，无非恨事；墨痕深处，尽是阴霾。
　　
　　 书罢，掷笔于地，仰天长啸；啸声，穿云裂石，凄然遍野。生曰：“我之恨，非独我一人之恨也。古往今来，有才无命，有志不伸者，何可胜数？我之赋，亦为天下怀恨者赋也。”
　　
　　 时人见之，或以为狂，或以为痴，或以为止。生亦不顾，唯以恨为乐，以赋为寄。终其一生，恨不离怀，赋不离手，爱不忘思。噫！恨之为物，何其深也，能使达人变节，雅士何为。观郑生之赋，可知其恨之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