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酸菜白肉(散文)
东北的冬天,是极其寒冷的。雪片子如刀,削着人的脸;风如饿狼,啃着人的骨。这般天气里,偏有一种吃食,能叫人从肚肠暖到心窝,那便是酸菜白肉了。
东北人家家都会腌酸菜,酸菜是自家腌的吃着才够味。秋末冬初,女人们便忙活起来。大白菜排在地上,青白叶子映着日光,活像一排排胖娃娃。大白菜从地里砍回来,先要晾晒上一周,去了些水气,便一层菜一层盐地码进大缸里,压上青石。过不得几日,菜便渐渐软下去,水漫上来,浮着一层白沫子。这时候,屋里便弥漫着一股酸溜溜的气味,初闻颇不受用,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仿佛这气味已成了冬日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酸菜腌好了,便轮到男人们显身手。乡下人杀年猪,肥膘足有两指厚。肉切作大片,下锅同酸菜一道炖。铁锅支在灶上,底下烧着柴火,火舌舔着锅底,锅里便咕嘟咕嘟响起来。酸菜的酸味与肉的香气纠缠在一处,从锅盖缝里钻出来,勾得人肚里馋虫直闹。
“老张家的,来尝尝咱家的酸菜!”东邻西舍的招呼声此起彼伏。东北人向来如此,有了好吃的,断不肯独享。客人来了,必得拉上炕头,舀一大碗酸菜白肉,再烫一壶烧酒。肉片肥而不腻,酸菜脆嫩爽口,汤上浮着油花,喝一口,酸香满口,暖流直下肚肠。三碗下肚,寒气尽消,脸上便腾起红云来。
我初到东北时,颇吃不惯酸菜的酸味。房东李婶见了,便笑道:“小伙子,这酸菜可是个宝。早年间闹饥荒,多少人靠着这一缸酸菜熬过冬天哩!”她说着,还从缸里捞出一棵酸菜,黄澄澄的,在案板上切成细丝。“你瞧,这菜帮子多脆生!”说完她捏起一根递给我。我迟疑着放入口中,先是酸得皱眉,继而竟尝出一丝甜味来。
“怎么样?”李婶笑眯眯地问。
怪了,以往不喜欢吃酸的我,却感觉越嚼越香。我老实地告诉李婶子说“很好吃”。
李婶哈哈大笑:“这就是咱东北的酸菜,初尝不惯,久了离不得!”
后来我果然离不得这口酸菜了。尤其风雪天里,从外头回来,冻得手脚发僵,李婶便盛一碗酸菜汤给我。热汤下肚,寒气顿消,额上冒出细汗来。李婶坐在炕沿上纳鞋底,见我吃得欢,脸上便浮出满足的笑,仿佛我吃得好,比她自家吃还高兴。
东北人待客,向来如此。记得有一年大雪封门,我在车站困了一夜,凌晨才踉跄回到村里。路过老赵家,他正扫雪,见我面色青白,二话不说拉我进屋。他媳妇急火火从热炕头上跳下来,麻利地切酸菜、煮肉片,不多时便端上热腾腾的一大碗酸菜白肉。“来,小伙子,趁热吃,驱驱寒。”我坐在炕头上,老赵怕我冷,则给我身上围了了一个大棉被,然后他给我倒上了温好的烧酒,自己却不喝,只看着我吃。屋外北风呼啸,屋里暖意融融,我吃着吃着,眼眶里竟有些发热。
东北人家的酸菜白肉看似粗犷,实则暗藏章法。肉要肥瘦相间,切得厚薄适中;酸菜需反复冲洗,去其过酸,留其清香;火候更要讲究,大火烧开,小火慢炖,方能肉烂菜脆。这些门道,都是主妇们口耳相传,一代代留下来的。谁家媳妇腌的酸菜好吃,在村里便格外受人敬重。
开春时节,酸菜缸渐浅了。最后一棵酸菜捞出时,女人们总有些舍不得。这酸菜陪她们度过了一整个寒冬,在那些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是它暖了一家人的肠胃,撑起了一片生机。如今它完成了使命,缸底只余下浑浊的酸水,倒掉时,竟有些像告别一位老友。
东北人离乡背井,最念想的便是这口酸菜味。我在南方遇到一位同乡,说起家乡菜,他忽然压低声音道:“我买小贩卖的酸菜鲜,在这儿也腌了一小坛酸菜,吃着味儿总觉得不对呢。”我懂他的意思,酸菜离开了东北的黑土地,离开了那刺骨的寒风,便仿佛丢了魂灵,徒有其形了。
去年冬天回东北,李婶已过世了。她儿子请我去吃饭,端上的仍是酸菜白肉。“妈临走前教的法子,我媳妇现在腌得也不差。”他颇自豪地说。我夹一筷子酸菜入口,还是李婶腌的那熟悉的味道,酸中带甜,脆嫩爽口。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李婶站在灶台前,搅动着大铁锅,热气蒸腾中回头冲我笑:“小伙子,酸菜好了,快盘腿上咱家火炕,到家了吃饱饱的。”
一锅酸菜白肉,炖的是东北的风雪,熬的是东北人的热情。那酸味初尝刺舌,久品回甘,恰似这方水土养育的人儿——初见粗犷,相交方知厚道。天寒地冻中,正是这一口酸香,暖了肠胃,热了心肠,叫人知道,无论风雪多大,总有一锅热菜等着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