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墙角的丝瓜花(散文)
小区院楼下的一个墙角根下,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株丝瓜。它一开始先是怯怯地探出两片嫩芽,继而便攀着墙缝,一日日地往上爬了。我向来以为花木之类,大抵是娇贵的,须得殷勤侍弄,水肥不缺,方能开出些花来。这丝瓜却不然,它只是默默地生,悄悄地长,全不理会人的眼色。
不过月余光景,那藤蔓已爬了半墙高。叶子是极肥大的,绿得有些蛮横,一片覆着一片,将灰墙遮了大半。我每每路过,总要瞥它一眼,心下暗忖:这般泼辣的藤,怕是不会开花的罢?纵使开了,也必是些粗蠢的黄花,横竖入不得眼的。
然而它竟开了花。
那花是极明艳的黄色,五瓣,形如喇叭,晨间绽开,傍晚便蔫了。开时极盛,黄得灼人眼目,谢时却又极快,蜷作一团,枯槁如纸。花蕊间常有蜜蜂盘绕,嘤嘤嗡嗡,竟日不歇。我这才发觉,这花原是极香的——不是兰桂那种矜持的幽香,而是一种近乎粗野的甜香,浓郁得教人头晕。
这般景象,竟教我恍惚起来,仿佛时光倒流,又见着了母亲。
母亲是极爱种丝瓜的。那年我们一家搬来承德住的时候,分给我家的平房院落不是太大,勤劳的母亲却不知怎么就能辟出一角,搭了瓜架。那瓜架简陋,不过是几根简单的竹竿扎成的,但经母亲的手,竟成了丝瓜的乐园。每年清明前后,母亲便取出珍藏的种子——那是上年最好的丝瓜里留下的,粒粒饱满,黑亮如漆。她先用温水浸种,待那种子微微露白,才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
不几日,嫩芽便顶破土皮,怯生生地张望这个世界。母亲待它们,犹如待婴孩。清晨必去察看,见土干了便浇些水,但又不肯多浇,说是“水多烂根,如同人吃撑了肚皮”。她侍弄瓜苗时,口里常哼着些不成调的小曲,那调子早已失传,如今想来,大约是姥姥教给她的罢。
丝瓜藤长得极快,不几日便攀上瓜架,继而蔓延开来,绿叶层层叠叠,将整个瓜架遮得严严实实。母亲常在瓜架下做针线活。阳光透过叶隙,在她的头发上一闪一闪地跳跃。我那时年幼,总爱偎在她身旁,看那针线在她指间穿梭,如鱼游水。
花开时节,小院便成了黄色的海洋。母亲却不许我摘花,说是“一朵花便是一条瓜”。她侍弄这些花,就像照顾我和哥一样的精心。清晨露水未干时,她便持一根毛笔,在花蕊间轻轻点拨。我问她做甚,她笑道:“这是做媒呢。”原来她是给花儿在授粉。她做这事时极认真,眉头微蹙,仿佛在完成一桩大事。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院子里的丝瓜果然结得越发多了起来,丝瓜一条条地垂下来,翠绿如玉。母亲摘瓜时从不用剪刀,只以指甲在瓜蒂处轻轻一掐,那瓜便应声而落。母亲摘瓜也极有讲究,专拣那些不老不嫩的。太嫩了无肉,太老了纤维粗。摘下的丝瓜,专拣一些模样不好的我们自己家吃,一些绿嫩的好的总要分送邻舍。
东邻王婆婆牙口不好,母亲便专挑那最嫩的送去,说是“炖汤最是滑软”;西舍李家的媳妇坐月子,母亲送去时必嘱咐“丝瓜催奶,最是养人”;前院张木匠家孩子多,母亲每次都要多送几条,笑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有时瓜结得少,自家反而不够吃,父亲也没有怨言,因为母亲说了:“东西吃了是福气,分了是功德。”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夏天,巷尾陈家的孩子得了急病,家中艰难。母亲得知后,竟将满架的丝瓜尽数摘了,拿到集上全部卖掉,卖丝瓜的钱,悄悄放在陈家门前。回来后,她看着空落落的瓜架,只是笑了笑,翌日又照常浇水施肥。不过旬日,那瓜架上又开满了黄花,比先前还要热闹。
母亲种丝瓜,一种便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家的丝瓜不知喂饱了多少邻人的肚腹,母亲的那句“东西吃了是福气,分了是功德”,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后来我离家求学,每次归省,总见母亲在瓜架下忙碌,那身影一年比一年佝偻,唯有那丝瓜花,年年依旧黄得耀眼。
母亲去世前那个春天,还看到她在院里种着丝瓜。她说去年丝瓜种少了,都不够邻居分的。今年她多种了一些,到时候丝瓜熟了,好分给邻居让他们吃个够。
母亲去世后,我们家属院拆迁分了新楼。那个种了二十年丝瓜的小院,如今也不知是何光景。唯有这墙角的野丝瓜,年复一年地开着花,仿佛母亲的精神,从未离去。
花开花落自有时,而生命的力量,原就藏在这开谢之间的固执里。丝瓜花从不择地而生,墙角瓦砾间,但有一寸土,便能蓬勃生长。它开得泼辣,谢得干脆,从不顾影自怜。这或许才是生命最本真的姿态——不矫饰,不造作,不忧不惧,只是尽力地活,尽力地绽放。
母亲何尝不是如此?她一生平凡,如这丝瓜花般微不足道,却用最朴素的方式,活出了生命的厚度。她不曾读过圣贤书,却懂得“东西吃了是福气,分了是功德”这般最浅显又最深刻的道理。她的善良,如丝瓜花的香气,不矜持,不造作,却浓郁得教人难忘。
墙头的丝瓜花仍在开着。晨光中,每一朵都黄得理直气壮。我忽然明白,母亲从未离去,她化作了千千万万的丝瓜花,开在每一个角落,温暖着这个世界。
花开花落,生命轮回,而爱却永不会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