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日子蓦地成了红色。关于日子的色彩，还是从小孙女那里听来的。她用三角形磁力片摆出一个六边形，骄傲显摆的同时问我：爷爷，你说橘红色是什么意思，黄色是什么，蓝色又是什么？之前听她叨叨过黄色的快乐，橘红的恼怒什么的，就回答了，没听过的就连蒙带猜。她便一一纠正：绿的才安静，白的才干净，红的才愤怒……大约都是从她爸妈那里听来的。我问：外边热得不敢出去的天是什么颜色的？她毫不迟疑地答道：红的啊，你不知道这是老天发怒了吗？
　　 还真是的。如果不是老天爷恼怒生气，怎么能热得人都不敢出门，整天窝在空调下呢！如果不是人对大自然的无序开发、对自然生态长期破坏，工业生产中大量持久的排污，气候怎么会恶劣到现今模样！天若是一个人，如此遭际还不被气得半死。老家那条河，不是早就干涸了吗？高温久热，才把日头变红，也就像路口的红灯给了个暂停警告。它还没像沙尘里裹着尘埃把日子调成酱紫黏稠，让人呼吸阻塞，已是很宽容地照顾人的存活了。自然随时给人余地，而人的贪婪却得寸进尺。近日闻得美国人要把污染导致气候变化的定论撤销，为继续污染世界开放绿灯；西方几十年来根本没有在治理气候变化上做出行动，所有承诺都成谎言，只是盯着中国的环境减排为遏制我们进步发展做文章。真为西方帝国主义的狂妄无知和胆大包天所震惊。难道他们不知道地球变成今天的样子正是它们数百年的无度攫取、疯狂掠夺的结果？难道他们真的一点也不为今后人类发展留下一点点空间？疯狂自私的资本帝国腐烂到什么程度，单从对人类生活家园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倘若西方国家违反自然的活动加剧，还不定地球村会变成什么样儿呢。
　　 这可不是把孙女儿做手工的红纸蒙在眼睛上往外看才看到的世界，这可不是臆想或科幻故事中的色彩。午后空气里到处是红色波流，即便天幕还有隐约的蓝，也被一波波红色海市蜃楼般的景象渲染，像一张宣纸被浸进了红的湖水，从初始的浅红到粉红直到殷红大红，红得人心满满，脑袋晕晕。马路上的车像红流里漂浮的船，忽闪着光芒随之消失。窗外隆重的知了的合唱像一团团红云被声音传导着生发，飘荡，消失，接着又是一个轮次的喧嚣，周而复始直至整个世界都充溢着一种色彩。河水红得烦心，几只鱼跳出来，一只小鸭子奋力搏击，试图飞出红的水面，逃出生天。可红的时光哪能容得它逃脱宿命！有些鱼已经在水边翻出了白肚皮，那只龟好像大半天都没露头。我确信，哪怕它有强大的耐性，也难抵这持续的高温加码。有云飘来，红彤彤中掺杂着橘色橙色和褐赭，深紫与黛青交头接耳，密谋中得意的热刺刺地笑从傍晚沉没的山脊着火的红光里隐隐传来。雨费力地往地上洒，未着地就成了蒸气。蒸气刺啦一声浮上空中，密集了憋闷的红色的夜，深重了稍微平静而长叹的湖。
　　 又有些鱼从水里跃起，水面上有些泡泡浮起，知了急促地唱，红褐色的云忽地消失。是要沸腾了吗？嗨，继续加温，要变成一盏大火锅吗？
　　 或者，我们已经沉浸在一盏搭上灶台的红油火锅里，只等一个打开点火开关的手。或者，那只手已经暗自拧开了开关，只是我们没有感觉。人与河湖里的鱼都像被嘲讽过的青蛙一样，在这温度缓慢升起的日子里，在由白而浅黄粉红蟹青深红的日子里，感觉到迟钝再回头竟被惊吓着了。生活最怕的是这种渐变，这温水里缓慢到没什么感觉的升温与降温，叫你什么防备也没有就沦陷了，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就乖乖地顺从连一声抗议都来不及喊。躲藏都来不及，你还能反抗什么呢！这样的日子里，不得不向空调求助，或带娃娃溜进这个广场那个城堡，求得一阵清凉，获得一时喘息。
　　 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汗水就在胳膊上小溪般地流动开来，汗衫迅速湿润，渗透全身的水滴摇晃欲坠。白色汗衫被濡染成红的，膊上的溪水也成了涌往河湖的支流，一副纵横阡陌山川通连的样子。条条水流奔大海，这溪水不往河湖里去，还能往哪里？只是这种活头源水在红色日子里极其有限，时间一长，就会干涸断流。网络上关于流汗有许多医治方法，看了半天没有对症之方。不是没有好方剂，而是自身的症结隼不对卯。这才想起来另一种可能，遗传。我见过母亲的满头大汗，跟我几乎一致，经常全身汗湿。带儿子的时候在那间逼窄不通风的屋子里，母亲熬得最艰难的时候，并没从我这里得到多少宽慰与消解。年轻时，顾不得那么多，想不了那么多。等知道了想到要补偿的时候，她却已经化作一缕青烟。只不过，那时的日子看不见红色，是干净的，即便略微有些浅黄，也不影响呼吸。更早些，母亲是在夏日的麦田里收割，水沟里的那潭积水，成了它热渴解暑的最好去处。老年母亲的汗多洒在厨房内外，在我们回家团圆的时候。陪伴这些汗水的是她甜甜的笑容，是开心熨帖的声音：吃饭了！妈妈声音里经常跌宕出好几重回声，有父亲的，有奶奶的，也有姑妈外奶的，总让我一时迷茫，既而无比幸福。怀想妈妈的幸福十分短暂，痛失妈妈的悲伤时常醒来。总在想，遗忘多好。又会想，记得幸福多好。进退失据，得失难择，是生活中经常遇到的情形。
　　 过去听说，南方没荫凉。来到这里，才知道这只是像现在一样日子成了红色时的情况。平时，荫凉还是浓厚的，清风还是拂面的，溪水还是清澈凉爽的，孩子们在广场上玩闹的声音还是透亮高亢的。眼见不一定为实，眼不见绝对不能当成真实。人自然是环境的人，环境中对各种事物的感知差距却是很多人不太了解的。比如对冷热的感触，对日子好坏的区别，对远近的感觉，对善恶的鉴别等等。事实上生活便是如此，谁有谁的活法，谁有谁的习惯，谁有谁的悲欢离合。即便这连绵不绝的热，这沉浸进红色的光芒里难以自拔的双脚，我的感观与原住民的看法，与其他地方人的认知也肯定不同。不同是世界的本质，大同是理想王国里的风帆。和而不同，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智慧，不是其他国家某些民族能够理解并可以实践的。
　　 红色的日子能延续多久？不知道。只知道今天明天甚至未来十来天都没有能走出去的清风喜雨。芸芸众生在世界上其实非常渺小，跟围在那只猝死知了身边的小蚂蚁差不了太多。孙女儿问我，这些蚂蚁在干什么。我告诉她它们在吃东西。她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半天没说话。好似她也隐约明白，这个世界的残酷与无奈。死去的成了别人口里的食物，活着的还得在这红红的空气流动的日子里挥汗奔波。这就是世界，这就是活着的意义：适应任何不如意的境况，跟它和谐相处，并努力地为新生活而迈步向前。
　　
　　 2025年8月1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