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夜路(散文)
那年我八岁,跟着我爹去山那头的外婆家。太阳刚擦着山尖尖往下沉,我就开始发怵——要走的那段路,是真能把魂吓飞的。
贵州的山,那会儿就没给人留过情面。村里的路哪能叫路?就是一代代人踩出来的泥印子,绕着山梁子盘,跟条长蛇似的。有时候脚下是松动的碎石,有时候又是陷脚的烂泥,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沟,黑黢黢的,像张要吞人的嘴。
那时候别说是公路,连像样的石板路都少见。去外婆家要翻过三座山,平时走都得花俩钟头,到了晚上,那路就跟活过来了一样。关键是没灯啊,村里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豆大的一点光,连自家堂屋都照不全,哪敢想什么路灯?天一黑透,整个世界就剩手里那盏马灯,昏黄的光圈圈着脚下半米的地方,再往外,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我爹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给外婆的糯米粑,手里提着马灯,我拽着他的衣角,一步一挪。刚进山那会儿,天还没完全黑死,能听见远处村里的狗叫,还有谁家屋顶飘来的柴火烟味,心里还能踏实点。可越往里走,那点人气就越淡,最后只剩下我们俩的脚步声,踩在枯枝败叶上,“咔嚓,咔嚓”,在山里荡出老远。
最怕的是那些声音。猫头鹰是常客,“咕咕——咕”,那叫声尖得能钻骨头缝,有时候突然从头顶的树杈里冒出来,吓得我一哆嗦,攥着爹衣角的手能捏出冷汗。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鸟,白天叫得挺好听,到了夜里就变了调,“吱呀——吱呀”,跟有人在哭似的。有时候草丛里“唰”地窜过个什么东西,可能是野兔,也可能是山鼠,但在那会儿的我看来,保不齐就是山里的“脏东西”。
我爹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不敢吭声,怕一开口,就把藏在暗处的“鬼”引出来。心里越想越怕,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脊梁骨一阵阵发凉。有一回,马灯的油快烧完了,光越来越暗,突然一阵风刮过,灯芯“噗”地灭了。我“哇”地就哭了,抱着我爹的腿不敢放。我爹也不慌,摸出火柴重新点上,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说:“怕啥?山里的东西,你不惹它,它不惹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点喘,因为刚爬过一个陡坡。我抬头看他,马灯的光打在他脸上,全是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滚。那会儿我就想,要是这路能亮堂点,能好走点,爹就不用这么累了。
到了外婆家,已经是后半夜。外婆在灶房里点着煤油灯等我们,灯芯“滋滋”地响,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赶紧给我们热了红薯,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可我总觉得那黑暗还在门外等着,心里不踏实。
这样的夜路,我走了好多年。有时候是跟着大人去赶集,有时候是去邻村看露天电影,每次走在山里,都觉得那黑暗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心上。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这山路能宽点,能亮堂点,不用再摸着黑,听着那些吓人的动静往前走。
谁也没想到,这愿望真的能实现,而且来得这么快。
大概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村里开始有了变化。先是有人开着拖拉机进来,说是要修公路。那会儿我们都觉得新鲜,围着看那些穿着工装的人在山里炸石头,铺路基。轰隆隆的响声,比猫头鹰叫吓人多了,但没人怕,反而觉得热闹,觉得有盼头。
第一条路通到我们村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跟过年似的。路是用沥青铺的,黑亮亮的,能照出人影。有人试着在上面跑,说比走山路轻快多了。最让人高兴的是,路边还装了路灯,傍晚的时候“唰”地一下全亮了,暖黄的光把路照得清清楚楚,连路边的草叶子都能看见。
从那以后,夜路就不再是可怕的事情了。
有一次,我开车回村里,已经是半夜。车在沥青路上跑,平稳得很,一点颠簸都没有。路灯一路亮着,像一串挂在山里的星星。车窗外,能看见远处村里的灯光,一栋栋小楼亮着电灯,比当年的煤油灯亮堂十倍百倍。偶尔有晚归的村民骑着电动车过去,车尾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红痕,很快又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特意停下车,走到路边。山里很静,能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沙沙的,挺好听。没有猫头鹰叫,也没有怪鸟的哭声,大概它们也习惯了这亮堂的世界,换了地方安家了。远处的田里,有几盏太阳能灯亮着,那是用来照稻田的,据说能让稻谷长得更好。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贵州的山,夜里也这么好看。月光洒在沥青路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路边的野花在灯光下微微摇晃,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这味道,跟小时候一样,但感觉完全不同了。小时候觉得这味道里藏着未知和恐惧,现在只觉得亲切,觉得踏实。
去年,我带着城里的朋友回村里玩。他们都是第一次来贵州的山村,看着这盘在山里的沥青路,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说,这算啥,现在贵州的村子,哪个不通公路?别说村子了,连山顶上的人家,都能开车上去。
朋友说,这里的夜路真舒服,一点都不吓人。我笑着说,那是你们没走过当年的路。
晚上,我们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聊天。外婆家早就盖了小楼,电灯、电视、空调一应俱全。外婆给我们端来西瓜,说现在多好,想吃啥随时能买到,不像以前,赶个集都得走大半天山路。她指着窗外的路说,上次她生病,半夜叫救护车,十几分钟就到了,要是在以前,山路难走,还不知道要耽误多久。
我看着窗外的路灯,又想起了小时候攥着爹的衣角走夜路的情景。那时候觉得,能有盏亮堂的灯,能有条好走的路,就是天大的福气了。现在,这福气不仅来了,还带来了更多的东西——村里开了农家乐,游客越来越多;年轻人不用再背井离乡去打工,在家门口就能挣钱;孩子们上学,有校车接送,不用再走山路……
夜色里,沥青路像一条黑色的绸带,把一个个村子连在一起,也把过去和现在连在了一起。那些曾经让人害怕的夜路,那些曾经让人煎熬的黑暗,都变成了回忆。现在的夜路,走起来踏实,走起来舒心,走起来让人觉得,这日子啊,就像这路灯一样,亮堂堂的,往前看全是希望。
我知道,这变化不止是一条路,一盏灯。这是一个时代的脚步,是山里人盼了多少年的好日子,终于来了。走在这样的夜路上,谁还会怕呢?心里只有暖,只有甜,只有对这土地,对这时代,满满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