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母亲的酱(散文)
母亲做酱,向来是村中一件盛事,不声张的盛事。
先是择豆,她拣黄豆,指头在豆粒间游走,如相面先生审度人的气色。瘪的、碎的、颜色不纯正的,皆被剔出,掷于一旁,留待喂那总在灶房门口打转的芦花鸡。入选的豆子,粒粒饱满圆实,黄灿灿地堆在笸箩里,俨然一支纪律严明的精兵。她常说:“豆子不济,酱便失了骨气。”这话不假,酱的品格,半由天定,半在人为,而豆便是那天定的部分。
煮豆的火候最见功夫。灶膛里的火不能太旺,旺则豆皮焦而心硬;亦不可太弱,弱则豆烂无形,失了嚼头。母亲守着一口大铁锅,看那水从冰寒煮至滚沸,豆子在水中沉浮,渐渐膨胀,褪去生涩,溢出一种朴质的暖香。她不时俯身,以木勺缓缓搅动,雾气便爬上她的额角,凝成细密的汗珠,又顺着岁月的纹路淌下。那情景,竟如一种古老的仪式,虔诚而专注,是对天地馈赠的一种答谢。
豆熟出锅,晾至微温,便需拌麴。这关乎酱的成败。麴多则味苦,麴少则寡淡,时辰的拿捏全凭经验,一种近乎本能的手感。母亲将豆与麴粉在宽大的陶盆里反复翻拌,力求均匀,使每一粒豆都沾上那点化的“魂”。而后装入特制的酱瓮,瓮是粗陶,透气而不漏味,母亲以新采的干净麻叶封口,再覆以油纸,系紧麻绳,将其安置在院中背阴通风的廊下。
自此,便是漫长的等待。酱在瓮中,依着时令的冷暖,悄无声息地发酵、转化。这过程急不得,催不得,如同孕育一个生命。母亲每日晨昏,必去探看,侧耳听瓮中细微的响动,或是凑近了,轻嗅那逸出的一丝半缕气息的变化。她的神情,混合着期待与谨慎,仿佛那瓮中藏着的,是家族一季的运道。
约莫过了二三十日,便可开瓮。这一日,母亲净手焚香——虽不拜神佛,却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解开麻绳,掀去油纸麻叶,一股浓醇复合的酱香喷薄而出,瞬间侵占整个院落,继而漫出矮墙,告知左邻右舍:我家的酱,成了。
新酱初成,深褐色,润泽有光。母亲必先盛出一大海碗,令我送至东邻杜家。杜家婆媳寡居,日子清苦,灶头常缺这等提味增鲜之物。送去时,杜婆婆必推辞,说“又劳你母亲费心”,那小姑娘似的媳妇则躲在婆婆身后,眼睛却亮亮地盯着那碗酱。我放下碗便跑,听得身后连声道谢,混着那浓郁的酱香,追出好远。
西邻是赵木匠家,人口多,劳力壮,吃得咸。母亲送去的酱,便特意多加了盐粒,味道做得更厚实些。赵家每每受了,隔日便可能遣小儿子送来一把新打的木勺,或是一个精巧的板凳,不言谢,却自有山高水长的情意在。
母亲的酱,于是成了半条街的公用调味。谁家炖肉,谁来舀一勺;谁家煮面,谁来讨一匙。那酱瓮仿佛一眼泉,舀之不尽,母亲也乐见其日渐浅下去,再从备好的豆料里续做,周而复始。
我少时不解,曾问母亲:“辛苦做得,为何尽予人?”母亲正在擦拭酱瓮,头也不抬,淡淡说:“盐出是咸,醋酸是酸,酱,就该是香的。好东西,一人吃,烧心;大家吃,香甜。”她的话,如同她做的酱,质朴无华,却滋味深长。她未必读过圣贤书,却深谙“德不孤,必有邻”的古训,将这道理化入日常的一餐一饭里。
年岁渐长,我方悟得,母亲手下那酱,何止是口腹之欲的满足。那自精选、守候、酝酿而至分享的过程,分明是一种生活的砺炼与修为。看她做酱,便知如何持家,如何待人,如何在这粗糙的世间,守住一份匠心与善心,将寡淡的日子,过出醇厚的滋味。
那酱香,飘了很多年,浸透了我的衣衫,我的记忆,乃至我整个的少年时光。它告诉我,最深的道理,原不在高头讲章之中,而在母亲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在那黝黑的酱瓮之中,默默发酵,无声无息地滋养着方圆左近的人心世道。
如今我客居城市,超市货架上酱料琳琅,玻璃瓶精致,铁罐子堂皇,买来一尝,终觉寡淡,不是过咸,便是偏甜,总缺了那一股浑然的、带着阳光与时间味道的醇厚。那是母亲的手温,是家乡的风土,是邻里间嘘寒问暖的人情,是任何工业流程都无法复制的生命的酱汁。
那酱香已远,而舌根的记忆顽固。它时时提醒我,莫失莫忘,那来自土地、来自母亲、来自古老相传的,一点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