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螺骨记(组诗)
一、螺骨
晨雾在扳手的弧面凝结成霜时
第三根指节正与某个螺孔对峙
锈色从毛孔渗出,在工装肘部
叠成未拆封的年轮——
考勤机吐出的纸片上
昨日的指纹已开始模糊
像被雨水洇开的邮戳
流水线驮着星子奔跑时
五百颗螺丝正从黎明的缝隙坠落
每颗都藏着半截未说的话
在电子屏的红光里发芽
长成需要弯腰才能穿过的森林
赵胖子的啤酒肚晃过
惊起一群没有名字的回声
那些回声撞在铁皮屋顶
碎成我们每日吞咽的铁屑
油污在工装口袋酿成墨汁
我们用扳手在生活背面写诗
每个螺纹都是未寄出的地址
老张的保温杯底沉着整个秋天
他总说那圈茶渍像女儿的奖状
却在某个午后突然停笔
黄铜扳手上的反光
还凝着未说完的半句
月光被卡在螺帽与螺杆之间
像卡在喉咙的叹息
桥洞收留所有松动的影子
而我们仍在拧紧自己的影子
直到听见骨缝里传来脆响——
那是某个清晨突然发现的
所有关节都在逆向旋转
像被拧过头的螺丝
在空荡的工位上
留下透明的螺痕
二、转经筒
钟表的指针在腕骨磨出茧子
某个清晨突然听见
齿轮啃食血肉的声响
我们交换彼此的转速
在流水线的轰鸣声里
辨认前世的锈迹
电子屏的光斑爬满脊背
500这个数字长出倒刺
扎进每次抬手的弧度
赵胖子的激光笔在额头上打靶
环数是昨夜未付的账单
是孩子发烧时的体温计
是房东涨租的短信
在掌心灼出焦痕
老张的扳手停在第七百八十圈
黄铜表面映出的天空
比他女儿的课本更空
我们继续转动,像被惯性催眠的陀螺
直到某个深夜听见
自己的螺纹开始崩裂
碎片落在冷却的机油里
漾出从未见过的涟漪
露水在空工位结晶时
新的金属正在末端生长
长出相似的沉默,相似的弧度
相似的、未被命名的疼痛
而那些被裁掉的影子
仍在传送带的缝隙里
重复着昨日的轨迹
像卷被卡住的磁带
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反复播放着
未完成的转经
三、空螺帽
风穿过防盗门合页的缺口
像谁在反复拧着
没拧紧的叹息
楼道的黑暗里
香蕉皮与账单腐烂成
同一种黏性的沉默
肉包的热气裹着涨价的消息
在塑料袋里蜷成
未展开的螺纹
我们咀嚼彼此的重量
在车间角落把半截油条
嚼成生锈的铁丝
咽下时划伤了喉咙
血的味道像极了
未达标时的罚单
孩子的体温表与电子屏的红
在夜色里共振
而某个螺帽早已丢失
露出的螺杆戳着城市的盲区
那里积着太多
未被看见的影子
太多未被听见的
齿轮脱落的脆响
当自动化的嗡鸣覆盖旧工位
那些未被命名的转动
仍在空气里留下透明的螺痕
像我们未曾发出的所有疑问
像那些卡在机器深处的
细小的、闪光的
未被拧紧的
人生
四、休止符
晨光爬上老张的扳手时
发现它已学会沉默
螺孔里积着薄薄的霜
是昨夜未凝的叹息
考勤机吐出的纸片突然失重
某个编号在风里摇晃
像片被折断的羽毛
赵胖子的激光笔扫过空位
那里正长出透明的年轮
圈住所有未说的疼
抚恤金的数字在账单上结痂
而某个螺帽永远丢失了
露出的螺杆戳着城市的盲区
每个路过的黎明
都在上面刻下新的螺纹
流水线仍在转动,带着
减去一个人的重量
新的操作员重复着
相似的弯腰,相似的力度
却拧不紧那些
突然松动的光阴
老张的保温杯还在角落
茶渍已干成
一幅微型的地图
标记着所有
被省略的归途
五、解旋
当我松开最后一颗螺丝
整个世界突然有了弹性
晨光不再沿着流水线流淌
而是漫过指缝
长成未被修剪的草
工装口袋里的扳手在变轻
抖落满身油污的星子
赵胖子的喇叭声
成了远处模糊的蝉鸣
500这个数字正在褪色
像块被雨水洗旧的布
修鞋摊的锤子敲出的节奏
比流水线更接近心跳
每个鞋钉落下的瞬间
都有新的黎明
从钉眼钻出
风里没有机油味
只有烤包子的香气
刘婶递来的热汽里
藏着未被计算的温暖
那些被螺帽锁住的岁月
开始在阳光下舒展
像卷被解开的磁带
播放着从未被收录的
鸟叫与溪流
某个黄昏突然发现
指节的弧度里
长出了年轮
不再是螺丝的形状
而是树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