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说话(散文)
记得我家乡有一句俗话:“不会说话得罪人,不会烧香得罪神。”
我爷爷一辈子就不会说话,常常说出的话,用农人的话说,像拿船桨,直来直去,一点也不会转弯子。为此他得罪了不少人,包括亲戚;从年轻到年老,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懂得他个性的人,都说他是竹竿拿到房子里——不会转弯子。
我也传承了这基因,说话直爽。
爷爷说过,他小时候母亲就教导他:“话有三说,巧说为妙。”还教他“三句好话当钱使”,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用爷爷的话说:“我这性子,就像竹筒炒豆豆,直装进去,直倒出来。”
不知怎么了,我们这门份的人都直,说话向来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不会曲里拐弯,这或许是祖爷爷传下来的遗传吧?
爷爷告诉我,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天色黑沉沉的,街上的积雪埋住了坑洼不平的路面,村头和街道旁的树上挂着白雪,给漆黑的夜晚添了一丝亮光。
村上老槐树上的铃响了,社员们知道,这是队长在打铃召集开会,地点还是队里的饲养室。爷爷提着小凳子出门,心里也没底,不知要开什么会。
到了会场,只见饲养室中间摆着一张桌子,饲养室明亮的马灯下,驻队干部和队长坐在桌子后面,整个会场气氛严肃。
驻队干部开口道:“今天召开批斗会,斗争散布谣言、破坏大炼钢铁的XXX!”话没说完,一阵“打倒XXX”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早已安排好的两个民兵突然冲到爷爷跟前,一人拧着他一只胳膊,把他押到会场桌子前面。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爷爷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惊呆了——他压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早已安排好发言批斗爷爷的人,手拿讲稿,慷慨激昂地控诉,说爷爷不知在什么地方讲过:“一天饭都吃不饱,还乱炼什么铁?哪来的铁让咱炼呀,真是乱弹琴!”
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爷爷自己都记不清在哪儿说过这几句话,如今被上纲上线批斗,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那次批斗会由驻队工作队安排,一连开了三个晚上。最后还是队长在一旁好话说尽,驻队干部才总算不了了之。队里不少社员都知道爷爷是冤枉的,可谁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奶奶为此不知哭了多少回,骂爷爷嘴长爱说话,说这次总算把他爱说话的毛病治住了。
奶奶念叨得多了,爷爷也来了气,说:“人长嘴,除了吃饭就是说话,人不说话还不憋死?你看鸟儿整天都叽叽喳喳叫着,你烦不烦呀?”奶奶听了无言以对,往后再也不管他说话的事了。
人和人讲究缘分,不知怎的,我和爷爷一样,也是个直性子。从小就不会说假话、不会骗人,更不会对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母亲为此没少生气,曾说我:“你咋跟你爷爷、你爹一个样?犟起来八条牛都拉不过来!照你这样下去,一辈子打光棍去,别想讨媳妇!”我听了哈哈一笑跑着说:“我一辈子不要媳妇!”
不管母亲怎么说,我就是传承了爷爷和父亲的性子——爱说话,还爱说直话,有时甚至会说别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用农村人的土话说,就是“常常说出的话惹得猪嫌狗不爱的”。
记得有一年秋天,硕果累累。那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好,玉米棒子大得像暖水瓶,农户种的苹果和桃子也丰收了,到处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我刚从外面出差回来,听说村上要修一条生产路,就赶去看看热闹,跟大伙儿闲谝几句。
听人说,原本这条路规划得直直的,可恰巧路边有一棵树,树的主人是村上个“刺头”,漫天要价。当时队里没钱,国家给这条路的拨款里也没有补偿树木的开支,再加上队长性子软,跟对方交涉了几次都没成,没办法,队长只好打算绕开那棵树修路,这样一来,路肯定就不直了。
我听说后,赶到现场一看,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头发都竖了起来——怎能让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为一棵树让路绕行,像什么话!要是让外面来的施工队知道了,还不坏了咱队的名声?
我跟队长说:“这事交给我处理,跟你没关系。路必须直着修,出了什么事都算我的!”
当天我就叫了台挖掘机,自己掏腰包付了费用,把树挖倒,还用机子挪到一边,给路让开了位置。
那个被称作“刺头”的树主人来找我闹事,我义正词严地说:“树是我挖的,主意是我拿的,跟队长一毛钱关系没有,你想怎么着就直说!”
那人胡搅蛮缠,说:“这不是钱的事,我这树长大了能卖不少钱!”
我听了火气更大,年轻气盛的我一气之下上前抓住他的领口:“你不讲理是吧?我看你这人就是欠打!今天要是把你打倒了,你住医院,我掏钱给你看病!”
街上的人见状都急了,怕我真动手打架,纷纷上前劝解。其实我本来也只是想吓唬他,没想到他也是个嘴硬骨头软的主,真怕我打他。加之周围那些主持正义、看不惯他做法的人也纷纷开口,七言八语地议论,都向着我这边。
最后,那“刺头”在众人的指责下,只好低着头,灰溜溜地说:“既然你都把树挖了,那树就归你,你多少给两个钱就算了,我也不追究了。”
我见他服软了,忙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朝他脸上扔过去,扭头就走,那感觉就像打了一场大胜仗,趾高气扬的。
队长知道这事后,一个劲夸我本事大——原本对方张口要五百、三百的树,我二十块钱就搞定了。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呀!”
我跟队长说:“这树就当我买了,挖树的钱也是我出的,跟队里一点关系没有,你就一心一意修路吧。”
村里有人给我戴高帽子,夸我说:“不愧是在外面跑世事(采购)的,见多识广,说话一言九鼎,钉是钉、铆是铆!换了别人,就算多花钱也未必能拿下来。”
从那以后,村里要是遇上什么难缠的事,队长都会找我帮忙处理。
那个“刺头”呢,一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大老远就躲开了。
随着社会变迁,我年龄也越来越大,可说话却更直了。我谁都不怕,只要是不对的事,我就管、就说,哪怕惹人不高兴也得说。老伴常说我:“一辈子说话都不招人喜爱,一句话说出来,常常惹得鸡飞狗跳、房倒墙塌似的。”
不怕老伴说,我自己也深有感触。常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用农人的话说,就是“这根扎到井里了,不好挪”。
说话的技巧,我不是不懂,可我这一辈子,就是个实话实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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