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白云庵的故事(小说)
白云庵的故事(小说)
一
立秋以后,天气转凉,成都美女作家罗笑笑、蓓蓓两位来访,再三要约我一同去白云庵。
去了白云庵,晨钟暮鼓同往日一样回响。虽没有往日的兴旺,而今香客还是不少,大多是女人前来此庵烧香叩拜。
记得小时候,陪外婆到白云庵里去念经。外婆缠着小脚,走起来一扭一扭的,要我扶着。她平日在家里替人缝衣服,她的针线活远近闻名,因找她做衣的人太多,难得出门。记得处暑那天,外婆带着我到了白云庵,便换上一件黑色对门襟衣褂,褂子比身材大了许多,走在山路上像一只蝙蝠,所以扭动在路上有点像童话中的“老道婆”。一到村口,一株麻柳树前站着一个男人,他看着我和外婆笑了笑:“老人家,你又来了!”他边比画边说,还唱起一首山歌:“共产党是太阳,照亮荥经得解放……”外婆牵着我说:“今天星期天不上课,我带我孙儿来朝拜。”他看了我一眼,又钻进了堂屋。
晨钟初响时,一个叫妙真的美丽少女立于禅房铜镜前。同外婆一样的黑色长袍在晨光中泛着棉麻特有的哑光,像一片将雨未雨的天空。她双手平举,丈量着衣襟左右的距离——三指宽。这是仁义师太教她的规矩:过宽则显散漫,过窄又失威仪。“着衣当持戒。”妙真默念着,将右衽压过左衽。粗布摩擦过锁骨时泛起细小的疙瘩,这种触感总让她想起初剃度那日,剃刀刮过的战栗。她拿起七尺长的素白棉系带,在腰间缠绕三匝后打成交领结,余下的两段垂落如白练。她伸手抚平每一道褶皱,这件挺合身的衣袍,是外婆用手工一针一线给她缝制的。
她一看见外婆站在她厢房前,一下子跨出门外,双手合十,叫了一声“施主”。这年轻漂亮的女尼,不清不楚的神秘来历让我非常好奇,她的美和谈吐更让我感到惊讶。
回家的路上,我问起外婆妙真的事,外婆说:“小孩子别问这些。”
二
我趁外婆去山坡撬“鱼腥草”之机,飞一般钻进白云庵。妙真在屋内从笔筒里选了最秃的毛笔,阳光透过那株麻柳树,将她美丽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她提起笔,正要将墨汁蘸到宣纸上,这时从窗外跳进一个黑影,一把搂住妙真强吻起来……
“方老师,我发现这白云庵真神奇!为啥今天风这么大,这庙内外却无一片树叶?”我对她俩说,这是因特殊环境造成的——这儿无论风再大,外面树叶吹落一地,白云庵里却无一片落叶。蓓蓓接着说:“我发觉这里有故事,而且……”
我带着她们从古朴的山门进入,体验这远离尘嚣的宁静。阳光洒在石板路上,每一步都踏出历史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让人的心瞬间宁静下来。我们穿梭于各个殿堂,每一尊佛像都庄严肃穆,每一幅壁画都栩栩如生。当我走到那株麻柳树前,殿堂里悠扬的钟声更是回荡在山谷之间,久久不散,让我又想起了那美丽清纯的妙真。
外婆对我讲:“那时刚解放,正逢土改,麻柳树前茅屋住着的那个小伙,被公社揪了出来,说他与妙真有私情。后来公社干部把妙真带到他办公室,当晚强暴了妙真。第二天,村口麻柳树上吊着一个女人,村民围着小声嘀咕。那小伙仰天哭笑,提一把大刀直冲公社,没几天就被弄去劳改了。”听外婆讲,妙真是西康省女子中学的才女校花,名叫顺真,出生于世代书香之家,自幼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世上少有。她曾在一次带头掀起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中上街游行,不幸在西康码头被国民党保安队抓进监狱。后来她父亲用20个大洋把她赎出来,连夜逃到白云庵。在那里,她白天念经,晚上书写传单,配合地下党组织为荥经解放开展工作,还策划当地土匪“联刘(刘文辉)反蒋拥共”,做了不少事。
解放前,村民们喜欢从自家木窗口看两道灯光。因为这地方山阻水隔,自古以来一到夜晚就全归土匪管辖。土匪分两帮,头领分别是天全袍哥头目李元亨和西康地区悍匪程志武。匪徒们夜间出来时提的是黑罩铁皮马灯,百姓晚上只要远远看到这种马灯,各村百姓就会赶快关门,在窗缝里屏息静听。
直到1950年2月9日,荥经宣告和平解放后,匪徒被抓,不再出现骚扰百姓的事件。果然,夜间这种铁皮马灯也少了。不过,这种马灯还经常出没在白云庵附近,因被叛徒供言,说此处藏有地下党电台。可匪徒都有点怕佛,不敢靠近。于是,多少年来,乡村夜间只有匪灯和佛灯——一邪一正,一野一文,在进退交错、消长明灭中对峙。终于,匪灯渐黯,佛灯孤悬,幸而后来又加入了改革开放后,百姓们为国为民许愿的灯。
村民半夜起身,朝窗外一看,即使睡眼惺忪,也会笑一下——现在政策好,能填饱肚子,还减免了税收。
窗边竹几上,放着老太太念经要带的香袋;边上,是小孩子上学要背的书包。
三
白云庵里的仁义师太,一直在寻找她的徒弟妙真。
有一次,前来求佛的女香客对她说:“听说妙真去西昌搞土改了,又说在重庆遇难了。”有关妙真的说法,版本就有好几个。
我讲到这儿,她俩呆住了,接着问:“究竟妙真还在吗?”可我故意“拧巴”,留些悬念,她俩只是竖着耳朵听,眼睛紧紧盯着我,入了迷。
过了些年,我已长大成人,又同外婆去了白云庵。只见一群人挤到庙门口,对着一尊佛像发呆。随后,外婆从佛像肚里取出一包用红布包着的书籍,就带我回家了。
记得那时是1948年5月,外婆想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当时地下党的名单和电台密码,一定是第一次藏进寺庙里。”
四
那天,妙真还教村民唱了一首歌:“张灯结彩喜洋洋,解放歌儿大家唱,共产党是太阳,照亮荥经早解放……”
村民正在庙里唱得起劲,国民党保安队突然前来搜捕,妙真巧妙地把歌声换成了念经声。
那天晚上,妙真组织地下党组织领导的游击队,连夜奔向天凤山,与从成都来的党领导王迪先密切配合,开展地方武装工作。后来……
五
一天,外婆在屋里抱头痛哭。
我问她怎么了,她却一言不发。最后她才说:“怎么顺真会是叛徒?”外婆始终不相信。
顺真的坟埋在白云庵山上,几十年来无人照管,坟前杂草丛生,只有住在白云庵附近、从劳改队释放后住在麻柳树茅屋内的那个疯老头,每年大年初二会在那坟前痛哭。
直到1978年10月20日,顺真才得以昭雪。
正说着,白云庵的钟声又响起了,尼姑们的诵经声也随之响起,悠扬而婉转,低沉又绵长。
太阳落了山,蓓蓓与笑笑听完,对我一笑,说:“好了,佛在说,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