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燕婶理发店(散文)
村子东头那三间瓦房,便是燕婶的理发店。门前有老槐树一棵,枝叶繁茂,浓荫匝地。那店铺原本是她家堂屋,后来因生意渐好,索性打通了墙壁。两面镜子,几张旧椅,便成了理发店。水泥地坪,白灰墙壁,陈设简陋,却总是拾掇得干净利落,地上连一根碎发也难寻见。
我小时候头发硬,每回坐在那儿,燕婶总笑我是“小刺猬头”。推子嗡嗡地响,从我颈后一路上来,头皮登时麻酥酥的。我怕痒,禁不住缩脖子。燕婶便用宽厚的手掌按住我的头顶,笑道:“别动,别动,剪了耳朵可不成。”她的手很暖,掌心有茧,摩在头皮上,竟意外地舒服。
剪发三元,童叟无欺。这价格,自打我记事起便如此。后来百物腾贵,村中别的营生都涨了价,唯有燕婶的理发店,依旧是三元。村中男女老少都爱上她那儿去,不单为便宜,更为她那双手艺。她从不过问你想要什么样式,只端详你一阵,便知道该剪什么样的头。男人多是平头或分头,老人剃光头,姑娘们则剪齐耳短发,额前留一排刘海,衬得眼睛亮亮的。她剪发时极是专注,嘴唇微微抿着,眼睛眯起来,手下又轻又快,推子与剪刀并用,不一会儿就剪出个精神头来。
我们这些小孩,最爱往燕婶店里钻。倒不独为剪发,更为她桌上那盘零食。镜子前总放一只搪瓷盘,有时盛炒花生,有时是煮毛豆,逢年过节还有糖果点心。剪发时,我们眼睛老往那盘子上瞟,燕婶看出心思,便抓一把塞进我们手里,笑道:“吃吧,剪完了头更精神。”有时我们三五成群地去,剪完了她偏不收钱,摆摆手道:“邻里乡亲的,几个小毛头,算什么钱。”母亲后来晓得了,过意不去,常让我捎些鸡蛋青菜去。燕婶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下回却照旧给我们塞零嘴。
后来我离乡读书,见识了城里的发廊。玻璃门,转灯,发型师穿着时髦,剪一次头要三五十元。他们问我想要什么样式,拿出图册给我看,我却说不出了所以然来。坐在皮椅上,看镜中人被围布罩住,竟有些恍惚,不由想起燕婶那间旧屋,水泥地,白灰墙,老槐树的影子透过窗格洒进来,明明灭灭,如同时光的碎片。
去年回乡,听说燕婶在县城里也开了店。我循址找去,铺面落在一条僻静小街上。店面不大,陈设简单,白墙绿门,窗外悬一木牌,上书“理发五元”四个墨字。我推门进去,燕婶正给一老人剃头,见我来,眼睛一亮:“哟,大学生回来了!”手中推子却不停,依旧稳稳地推过去,老人花白的头发簌簌落下。
我四下一看,铺面虽小,却照旧整洁。墙上挂着她使惯的推子剪刀,镜前还是那只搪瓷盘,盛着花生糖果。候着的客人坐在长凳上,有熟识的村人,也有县城里的居民。大家东拉西扯,说物价,道收成,谈儿女婚事,燕婶不时插几句话,手里却一刻不闲。
燕婶忙过一阵,拉我坐下,问我吃过饭没有,在外一切可好,口气一如往年。我问她生意如何,她笑道:“还成,养家糊口够了。”旁边一位顾客插话:“燕婶这儿可是良心价,别处最便宜也要十五元哩!”燕婶只是笑:“都是老主顾,涨什么价。”我心里明白,村里人来,她依旧只收三元。
正说着,又进来几位客人,见座已满,也不着急,就站在门外等候。燕婶忙叫我给客人抓花生吃,又朝门外喊道:“快好了,稍等等!”阳光斜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手中的剪刀一开一合,发出清脆的响声,银亮亮的,映着窗外的天色。
我忽然了悟,燕婶剪的不是头发,是世道人心。在这锱铢必较的世间,她固执地守着一份人情,用三元五元的价钱,连缀起日渐疏离的乡情。那些白发、黑发、黄发落下,堆积起来,竟成了岁月的注脚,见证着一个平凡女子的不平凡坚守。
铺子里,燕婶的推子依旧嗡嗡地响,仿佛这么多年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