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回到故乡 (散文)
这个我出生的地方——小瓦窑,对我来说它仅仅是一个名词。小时模糊地从祖辈那里得知,居住于此,是因爷爷杀了地主后逃亡到这里,至于村名的来由我无从得知,或许因为贫穷,或许因为寨前的那个瓦窑。爷爷在世时,我们还通过血缘关系这根纽带来勉力维持这种关联,爷爷走后,顺理成章地,这里便与我们没了关联。
直到最近,堂兄的儿子结婚,我才又来到这里。清明来挂纸,范围也仅局限在坟地,吃过饭后我们就迅速离开,像要远远地躲开它,远离它。这个群山包裹着的小村落,周围一片农田,经过数年变迁,它已向四周延伸,山坡上,田坝里都立着房屋,很少能看到从前的石头房子。起初它只是个三四百人口的小村,现已增到一千多人,听说它并入了另一个村,改了村名,直到现在我也不知他们为何要取这个村名,来源何处。
寨前的瓦窑已撤除,应当是要彻底清除穷根吧!村东一个冒着浓烟的水泥厂,中间横着一个不大的水库,村西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坡,离镇上不过10多分钟的路程。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是寸土寸金,村北以前无人要的荒山荒地、布满荆棘的石头地也被人们悉数占据,至使鸟雀遁迹,小动物无以安家。40多年前,父母就生活在此,只是我已找不到他们原来的房屋。
爷爷,父亲都已然归入了这片土地,除了每年必要的拜祭,我很少回到这里。这个我父母曾极力逃离的地方,也是我后来逃离的地方,我出生在此,少年离开,工作又返回,然后再离开,我如同一个过客,所有的一切只能是回忆。
作为逃离者,母亲常对我说起这里的一切,讲述她如何嫁给父亲,她又是在如何在机缘中得到工作,然后一家人才得以脱逃出来。她眷恋这个地方,因为感恩爷爷,因为父亲,更因为她在此间工作过,她滔滔不绝,讲述那些年月的事和曾经的那些人,似乎想把一切都讲给我听,让我永远记住这个地方。只是在听她讲述时,我只是一个聆听者,我的女儿则对此丈二摸不着头脑,她无法明白,因为她的故乡不在这里,对这里和从前的事一无所知。
坐在宽大的客厅里,堂哥把寨邻拉来介绍给我,我与他们名不相闻,面不相识,我意识到我与这里的疏离,但我谨记母亲所说的不能忘本这句话,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逃离者的事实,我用某种方式与他们客套,周旋。
尽管我与这里有着不可分割的东西存在,但我却尽力用自己的方式去排斥。我知道我排斥的某些东西,它们依旧存在我骨子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而且根深蒂固。那些远离的人,他们都试图去找寻某些东西,比如我们的始祖、先祖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远方的家又在哪里,与及他们的生存状态、文化,但这已然成了恒长久远之迷。我所排斥的也是我无法从心里去除的,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在我心里盘踞、抗争,不得不承认,我希望摆脱的,其实也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我曾不安于我是苗族的事实,年少时每当听到有人用鄙夷的口气贬损我的民族时,我就会感到忧郁,甚至愤怒和憎恨。这些歧视的语言,让我羞于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不愿让人从我的行为、语调中看出,甚至会从这种带有羞涩感的情形中逃离开,只是无论我如何逃避,如何想要脱离与苗族的这个关系,我终究还是他们血脉的延续,我传承了他们的习性,终归到底,他们铸造了我的习性。
2000年12月30日,母亲请人找到还在这里工作的我,说父亲过逝,要我来这个村与叔叔商量找块坟地,我连父亲最后一眼都没见着就赶到了这里,我对父亲有着厌恶与仇恨的情绪,我恨他骨子里的小农意识,甚至关系僵到可以用形同陌路来形容,这是他的故乡,母亲想让他叶落归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是没能摆脱这样的关联。
有时我会想,故乡的关联是否是人的关联。父亲和弟弟去逝后,母亲就在柜子上摆上他们的照片,有以屋舍为背景的全家福、有她与父亲的,有弟弟和我女儿的,像是要找回从前的时光。从照片中的衣着、屋舍我可以依稀看到当时的情形,我可以看到作为工人阶级的父亲的意气奋发,也可以看到作为富农被斗的爷爷的萎靡,我不知为何要划分这样的阶级成份,不过滑稽的是,母亲在爷爷劝导下举报爷爷是富农,因由此跻身进了公社上班,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自责一直在她内心深处无法去除。母亲每天都在擦拭照片的灰尘,有时候又把它们收进箱子,她总是有些悲伤地说,她再做不到像爷爷和父亲那样落叶归根。
在寨邻提到村里的地名时,我对此有如像对他们那样陌生,他们提及的人,我只有拼命地想从他们脸上寻找些蛛丝马迹,但一切均是枉然,从我离开这里的那天起,我与这里的关系就已经断裂,尽管我想要找回某些记忆,然脑里再没一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