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菜开花，向来是不被人注意的。人们种香菜，不过是为了那几片嫩绿的叶子，拌在凉菜里，撒在汤面上，提一点香气。待到它抽出细长的茎，顶端结出伞状的白花，便少有人再去理会了。农人见了，往往随手拔去，补种别的菜蔬。这香菜花，开也无声，谢也无声，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住的家属区前楼东楼口，有个卖菜的姓王的叔叔，他的菜摊不大，却收拾得极是齐整。青的黄瓜，红的番茄，紫的茄子，排得一丝不苟。王叔叔今年也就五十出头，黑红脸膛，人长得还算机灵。他卖菜有个习惯，总爱在摊子边上摆一小捆香菜，不卖，单是摆着。有主顾买菜，他便会抽两三根相赠。这香菜是他自家种的，叶片肥厚，香气扑鼻，比市场上要好得多。
　　 “老王，你这香菜怎地这般香？”常有人问。
　　 王叔叔听了，便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自家种的没有化肥的，当然香了。”
　　 后来我从邻居嘴里得知，王叔叔种香菜确有独到之处。他不像旁人那样密植，而是每棵间隔三寸，说是给它们“喘气的空儿”。浇水也讲究，不用自来水，总会一早骑着脚踏板车去几里外的村外打井水。有时天下雨了，他会冒着雨把几个桶放外面接雨水，晒后浇地里的蔬菜。人都笑他傻里傻气。更奇怪的是，他竟能容香菜开花结籽，说是“让它们活个全乎”。
　　 香菜开花结籽后，来年再种，香气会更足。他总是给人这样说。
　　 邻居中懂种地的人也不少，也都知道。香菜开花结籽的功夫，能种一茬新菜了，谁等得及？况且香菜便宜，不值得这般费心。对于别人的议论，王叔叔也不争辩，照旧按他的法子种菜送菜。
　　 那年我母亲去世不久，我办理了休学从学校逃了回来，每天躲在家里也不想再回去上学，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每次喝醉酒路过王叔叔的菜摊，都会被他叫住。王叔叔话不多，但眼神极是温和。见我喝醉了酒，他便会塞我几根香菜。
　　 “闺女，回家泡水喝，解酒。”他说。
　　 他递过来的香菜我从来不接，直接对他吼道：“别烦我！谁会要你的破菜我只喜欢酒！”说完摇摇晃晃地走，往往是没走几步就会摔倒在地。他见后，急忙喊了一嗓子马路那边扫厕所的一个阿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阿姨是他爱人。然后会和阿姨一起搀起我，把我送回家。走时，那个阿姨会给我煮了一碗香菜水放在桌上，我睡醒后口渴得厉害，喝上一碗香菜水会感觉胃里不再有烧灼感。别说那碗香菜水，确实香得很。
　　 母亲去世后五月份的一天，我再一次路过他摊位的时候，王叔叔突然叫住我说想请我去他家吃香菜馅的饺子。对于饺子我有一种亲切感，因为我爱吃饺子，在所有的美食中我觉得饺子对我是最有诱惑力的。而且母亲在世时包的饺子是我最爱吃的，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还记得那年刚搬来承德家属院的时候，我们家里也有一小块地，母亲就种了些黄瓜，茄子西红柿。边上一角奶奶还种了一些香菜。香菜不多，每次做汤会放几根。有一次，我数学考试在班里考了前五，母亲高兴得买了一小块肉割了院里的香菜给我们一家包了香菜馅饺子。那可是我第一次吃香菜馅饺子呀！母亲夸赞我说：“我闺女终于从倒数第二考了个前五那真是个飞跃，以后能保持前五那以后当医生就没跑了。”那天吃过饺子，我还和母亲信誓旦旦表示：“我以后肯定会考第一的！我才不会考第五。”那天王叔叔的爱人不容我说啥，就拉着我的手硬拽着我去了她家。那天阿姨包的香菜馅饺子放了不少肉，和我母亲包的饺子味道一样，吃着吃着就让我泪湿了眼眶。吃过饺子，王叔叔和阿姨一起邀我去看他们种的香菜。他们家的菜园子在附近的山上，不大的一块地，却种了十几种菜蔬。香菜独占一隅，长得极是精神。有的已经抽薹，细长的茎上顶着伞状的白花，小而密，像撒了一把碎雪。
　　 “瞧，开花了。”王叔叔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抚过花茎，仿佛对待什么珍宝。
　　 我不解：“开花不就老了么？怎么不摘了吃嫩叶？”
　　 “嗐，菜也如人，不能光想着吃它用它。”王叔叔眯着眼笑，“让它开回花，结回籽，才算不枉活这一遭。”阿姨也解释说：“你王叔叔的意思是人无论做什么，遇到什么困难也不能半途而废，也要勇敢的坚持下去呀！”
　　 我听了，心中微微一动。那香菜花确实好看，素白的小花聚在一起，在风里轻轻摇曳，自有一种不争不抢的美。
　　 王叔叔告诉我，香菜开花后结的籽，就是厨房用的芫荽籽，可以入药，可以调味，比叶子还要香。“可现下的人啊，都等不及它开花结果。”王叔叔似有深意的话和阿姨的解释让我很是羞愧。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些褐色的细小籽粒，“这是去年收的，送你些，煮菜时放几粒，去腥提香。”
　　 我接过那包芫荽籽，忽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王叔叔种菜，竟种出了几分人生况味。
　　 那天从王叔叔家回来，我回了学校继续上学，由于学习忙，一直很久都没有回承德。再回去时，发现王叔叔的摊主换了人。问起王叔叔。新摊主说，他病了，在家歇着。我买了些水果，按着记忆寻到他家。
　　 王叔叔躺在床上，比先前瘦了一圈，见我来，却还认得，硬要起身。我忙按住他，在床边坐下。屋里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摆着个破搪瓷盆，里面竟种着几株香菜，已经抽薹开花，白花映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格外鲜亮。
　　 “屋里憋闷，种几棵看看。”王叔叔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开花就好，闻着香。”
　　 我鼻子一酸。那香菜花开得正好，王叔叔却病得不成样子。他倒看得开，跟我说起种菜的种种趣事，说等病好了，要种一片香菜，专让它们开花结籽。“城里人没见过香菜开花，我要让他们都瞧瞧。”他说着，眼里闪着光。
　　 临走时，王叔叔让我摘几朵香菜花带走。泡水喝，说能通气。我小心地摘了几朵，那花小得可怜，放在掌心几乎感觉不到重量，香气却浓，直往鼻子里钻。
　　 两个月后，王叔叔走了。邻居们说起他，都道是个老实人，菜种得好，尤其是香菜。他下葬那天，邻居的主妇们不约而同地去了他家的菜里多撒了些香菜，算是送他一程。
　　 春天又来了，我也学业有成在承德一家三甲医院做了一名医生。在阳台的花盆里撒下了王叔叔给的芫荽籽。出苗，长叶，抽薹，开花。那花依然很小，白得不掺一点杂质。风吹过时，轻轻摇晃，像是在点头致意。
　　 我想起王叔叔说过的话。这世上的事物，大约都该有开花结果的权利。人如菜，菜如人，匆匆一生，不能只为了被人采摘利用。开花，是它们自己的事，是生命本来该有的样子。
　　 如今每当我看到香菜开花，便会想起那个容香菜开花结果的王叔叔，他种了一辈子菜，最后像一棵老香菜，静悄悄地开过花，结过籽，然后归于泥土。留下的香气，却飘在记得他的人心里。
　　 菜市场里，香菜依然成捆地卖着，嫩绿的叶子被齐根剪下，永远不会有机会开花。偶尔见到一两株漏网的，抽出长长的花茎，顶着白花在风里摇，我总要驻足看上一会儿。
　　 这世上的人，大多像菜市场里的香菜，遇到一些困难就退缩了，就如一些该开花的植物，不等开花就被收割了。能像王叔叔那样，活到自然开花结果的人，是少数。能在开花时节开出艳丽的花，被人看见，被人记住那花的模样的，更是少数。
　　 我阳台上的香菜花谢了，结出褐色的籽。我小心地收起来，预备来年再种。这或许是对王叔叔最好的纪念——让香菜开花，我要看它们活个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