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星星点灯(散文)
柳南絮说,这是她最难忘的一顿晚餐。晚餐是费扬准备的,确切地说,是费扬安排手下人精心准备的。
能坐十来个人的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餐桌中心的假山上雾气袅袅,一束还带着露珠的玫瑰鲜艳得似乎要滴出血来。她逐一打量在座的每一个人,有些面孔陌生,有些熟悉,熟悉的是她与费扬共同的朋友,陌生的,估计是费扬的朋友。毕竟她与他也是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发现自己所坐的位置,竟然是这桌的主座,也就是说,今晚的晚宴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为她准备的。她有些受宠若惊,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身体里纠缠蠕动,像一个热甄里拌上了酒曲,饭粒正经历一场迅速的发酵。
她把目光投向身边的费扬,刚好,站着发完一圈烟的费扬才把手肘收回来,在欠身要落座的时候,与她四目交汇。
就像齿轮精准地进入了卡槽,他们融合了彼此的目光,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一笑,心底便浮起了欢愉。她又看见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边那个浅浅的酒窝,像装满了窖藏的精酿,无须品尝,仅嗅其味都能在微醺中兀自陶醉。只是再往上瞭,却发现了他的鬓角多出了几根白发,像草叶上的霜痕。她有些心疼。
他还是如山峰般俊朗。
橘色的灯光落在身上、餐桌上、地板上,竟晕染出了一副温馨的画面,像《千里江山图》的背景,深远而辽阔。
费扬站起身,用富有磁性的声音开始了晚宴的剪彩,一阵凳子挪动的嘎吱声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把杯子碰在了一起,叮叮叮的声音像很久未被摇响的风铃,清脆、悦耳。柳南絮跟在座的每一位都轻轻碰了一下杯,红酒在高脚杯里微漾。
宴会在一阵说说笑笑中进行,费扬在推杯换盏的空隙,也不忘用公筷给柳南絮夹菜,一会儿是帝王蟹、一会是鱼子酱……这让柳南絮产生了一种久违而奇异的感觉,像身边忽然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大山,风风雨雨都挡在了外面,又像有个火炉,把她烤得热烘烘的,这种踏实而温暖的感觉反让她鼻子有些发酸。
她只坐了凳子的三分之一处,听说,这样坐能保持住良好的形象,不至于勾腰驼背。事实上,她一直喜欢这么坐,即便下半身几乎陷在桌子的黑暗里,可她还是把裙子往大腿下拉了拉,压了压。
她左手轻轻搭在桌上,右手夹菜,小口小口地咀嚼。灯光直直映在身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分成明暗两部分,一部分在桌上动如脱兔,另一部分在桌下静若处子。
一朋友侧过身子与她闲聊,从糟糕的天气到让人吐槽的工作,拉拉杂杂扯了一大堆,虽是废话,却聊得愉快。直至她近乎关切地问到了她的近况,问到了孩子,她的心一阵紧缩。
暂时被遗忘的儿子,猛然间像一团巨大的黑影向她扑来,压得她刚吃下去的食物堵在喉间,有些凝噎。她慌忙喝了一口饮料。
她依稀记得,也是这样橘色的灯光,桌子上摆满了自己做的家常菜,她走进客厅,边解围裙边喊:“睿睿,吃饭。”可一连三声,无应答,声音像投进深潭的石子,不曾有半点回响。
儿子在搭积木,头都没有抬。她慢慢靠近,再次喊了一声,这次,她带着丝愠怒,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像野兽的低吼,儿子一个激灵,“啪”地将手里的玩具摔出去,直直砸在墙上跌落下来。然后像只惊惶的穿山甲,身体蜷缩,双手捂耳,嘴里咿咿呀呀,发出被电流击中似的嚎叫。她一下慌了神,连忙把他扶起来搂在怀里,他不停挣扎,挣脱出来的手,不停扇动,像蝴蝶在飞翔。
“这次,无论如何要带睿睿去医院看看。”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把这句话撂出来的。婆婆没有说话,估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蒙了,丈夫更是一言不发,只斜着眼睛看着孩子,像看来自外太空的不明生物。
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别说叫声妈,要表达什么意思都是用手指,然后嘴里一通叽哩哇啦,这让她忧心忡忡。可每次说到这事,丈夫都是阴阳怪气地丢来一句:“大惊小怪。”婆婆更甚,用反诘的口吻再补一句:“没听说过贵人语迟吗?”上扬的语调,像一个鱼钩,稳稳地勾住了她的腮,动弹不得。有时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头发长见识短了?
而现在,她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一日,省城的天气阴沉,似乎要下雪,但没下下来,只是人人都紧裹在厚厚的棉衣里。她拿着那张单子奔出医院,在大街上失魂落魄地游荡。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向谁哭诉?
她不停撕扯头发也没能想明白:“他怎么就成了星星的孩子?”
风,刀子似的往身上割,她情愿它更锋利些,更精准些,最好是一刀封喉,一了百了。直到她哭累了,跑累了,风也没能要了她的命。她像截木桩杵在盘龙江岸,木然地听着江水横流。
日子总得继续,可又从哪里开始呢?她觉得自己的下半生将深陷在一个烂泥潭里,再也拔不出腿,上不了岸。
“去做康复训练。”
她小心翼翼说出这个大胆的想法。那个老爱斜着眼睛看人的男人,那个当年自己偷出户口册与之悄悄登记结婚的男人,竟像没事人一样就把自己轻轻撇清了:“不关我的事,你爱干哪样干哪样!”
她头一次泼妇似的揪住他的衣领又扯又骂:“你还是个人吗?”男人不回话,也懒得啰嗦,一把将她推搡在地,径直进了卧室,拎上一个包,重重砸上门,走了。
房门撞击的声音像一记木槌敲在脑门上,她觉得自己是一件被震碎的瓷器,碎得只剩一地的渣子。
夜风寒彻地穿过身体,卷起单薄的衣角,她如一面破碎的旗帜在绝望中颤抖。站在二十七楼楼顶,车流在脚底下织成发光的河流,人群渺小如蚂蚁。她只想闭上眼睛一跃而下,像只蝴蝶一样的飞翔。只是这时,电话响了。
电话是费扬打来。费扬是她所在财务公司的老板,他催促她赶紧到会计师事务所一趟,审计项目的过程中出了点纰漏,要修改报表。
“我都不活了,还有心思管你的报表!”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他吼。也许,下一秒,她真的会一跃而下,那些报表,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关自己个球事。”
“你在哪?别干蠢事,等我来!”费扬在电话那端急急喊道。
她一直在天台边沿徘徊,掌心都蹭上了钢筋的锈迹。她还是没有勇气跳下去,不是怕疼、怕死,是怕自己死了,那个连疼痛都说不出来的儿子,就只有像颗野草自生自灭了。
等费扬冲到楼顶,只见她斜靠在墙角,乱蓬蓬的头发遮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两个空空的洞。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裹在她身上,拉紧领口,然后一把把她揽进怀里。
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有问,他打电话叫上他妹妹来照顾她后,便走了。
橘色的灯光洒落下来,但她感觉这些光亮正在被黑暗一点点吞噬。一床棉被加一床毛毯盖在身上,还是止不住瑟瑟发抖,一闭上眼睛,世界只有一种颜色,漫无边际的黑如煮沸的墨汁在翻涌。
从此以后,她对一切明亮的东西产生了恐惧,特别是星星,只要一抬头看天,就觉得其中的一颗成了儿子,烟花一样从空中坠落下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已记不清,也许是两三个月,也许比这更长。这段时间里,她瘦了不止十斤。费扬还是没有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只是她发现,在她疲惫不堪时,他会端着杯热咖啡递过来,“顺手”取走资料夹,自己去研究。他转身时,阳光会重新洒满桌面。
她提出了辞职,不是因为工作本身,而是那些过往长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每呼吸一次都带着疼痛。
决定太过突然,突然到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他掏出裤兜里的烟掩饰着慌乱,她分明看见他打火的手在微微颤抖。
火光在指尖明灭,他大口大口吸着烟,空气中浮动着烟草的味道。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像铅灰色的云,吐出的烟雾凝成短暂的云海,将他的脸庞掩映其间。
他把烟头掐灭,又踩上了一脚,才深深叹了口气:“好吧,只要你需要,我都在。”
看着他的身影在夜幕中消失不见,她才蹲下来,抱紧自己,咬住嘴唇失声痛哭。
当房子变成银行卡余额,揣在兜里,她觉得有些讽刺,原来一切都可以被打包,然后轻装上阵。
拖一简单行李箱,她带着儿子来到了省城。
白天她是会计、教培老师、时尚杂志编辑;夜晚她是孩子无声世界的“翻译官”;周末她是奔波于医院与康复机构的超人。她不能喊疼,不能说累,因为她得咬着牙托着儿子,扛着生活。
她也不知道,人到绝境时,那些曾经在丈夫眼里一无是处的技能,都成了兜住生活的绳索。
时间是解药。这些年,她觉得自己活成了一条平静的江水,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也没有激情澎湃,有的只是被时间推着走的无奈,偶尔,她会想起他。
费扬举起酒杯,朝她身边凑了凑,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们喝一个。”手腕轻旋间,玫瑰色的酒在杯中画出轻柔的弧。
这是时隔几年的再次重逢,哪怕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所有的柔情都在重生,她觉得只要靠近他,就有星星的微芒照亮夜空。
儿子有了一些起色,至少能听见他清晰地喊自己“妈妈”,能简单生活自理。而她,也在时尚界声名鹊起。
他们的杯沿碰在一起发出了一声轻响,灯光落在红酒杯里,像一些在水面荡漾的星星,她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一句话“真正的知己,从不是朝夕相伴的烟火,而是相隔千里时,依然能在同一颗星辰下,读懂彼此沉默中的万语千言。”
“来,一杯敬星星,一杯敬光明。”
她一直想对他说这句话。
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