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长沙印象
我曾经这样记下我所经历过的长沙的点滴印象。
在我的印象里,长沙,那是一座散发着一种死亡异香的城市。那令人惊惧的死亡,在长沙,显得是多么的让人倾心、迷醉和温暖!
踏进马王堆的展馆,如同坠入时光的褶皱。玻璃展柜里,距今两千多年的帛书在柔光下泛着暗黄的光泽,纤维纹路间似还残留着汉代人指尖的温度;帛画舒展着流云般的褶皱,朱砂与石绿在岁月里沉淀出温润的包浆,仿佛能听见画中仙人衣袂翻飞的簌簌声。漆器的黑底漆色如墨,描金的云纹在光线下流转,陶俑的唇角还凝着未干的笑意,竹简上的墨迹洇着潮湿的水汽——那是湘江的雾霭浸润过的痕迹。
角落里一小堆在过于长久的沉睡中变黑的细小种子,表皮裹着层赭红色的泥土,仿佛只需指尖轻轻一碰,就会在展厅的白光灯下爆发出嫩绿的芽,顺着展柜的玻璃攀爬,在通风口的微风里长成让人似曾相识的无名植物。
几台油漆剥落不复完整的古琴,断弦处还缠着半透明的丝缕,侧耳细听,似有古乐袅袅从桐木肌理中渗出,混着中央空调的气流在展馆里盘旋。而那件素纱襌衣,叠放在汉代锦缎上,重量不及一握,展开来竟能透过衣料看清展柜的木纹。它依然保留着古代穿衣人的体形,领口弧度恰好贴合锁骨的曲线,袖口的褶皱适于旋身起舞,或是在月光洒满的花间碎步轻移,又或是黄昏时凭栏远眺,想念边关征战的情郎。那眉宇间的忧伤,便像这轻衣的边缘,在穿堂风里若有若无地飘散。
棺木上的漆色依然鲜艳如初,大红如血,大黑似夜,金线勾勒的云气纹在两者间游走,使死亡变得香艳、凝重而喜庆。玻璃罩下,棺木中的死者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有一句带着长沙口音的低语凝固在喉间。如今,这句话连同他的尸体已在两千个春秋里风干,成了木乃伊皮肤下一道浅浅的沟壑。在马王堆,死亡就像是一场华美绚烂的盛大演出,一场用时光做幕布的盛典!
转过湘江的弯道,岳麓书院的飞檐在樟树叶间若隐若现。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曾有一场著名的文人之争。他们的青布长衫在争吵中扬起,花白的胡须因各据一词而十分可爱地抖动不已,砚台里的墨汁溅在朱红廊柱上,晕成一朵朵墨色的花。当时的激烈争吵,穿透了明清的雨雾,至今变成了绵长的回响。
雨后的清晨,空落落的庭院内浮动着潮湿的草木气,他仿佛闻到了一种久远的芬芳,像是八月桂花被秋雨打落,混着泥土的腥甜在青砖缝里发酵。那是曾经对立的文人袖袍里散发出的芬芳,是砚台里的松烟墨、书院墙角的苍苔、他们激烈辩论时喷出的呼吸,在几百年时光里浸染成的混合香气。
在岳麓书院虚拟的桂花香气里,他突然想起那个在长沙做过太傅的汉代著名辞赋家贾谊。这个才华横溢、却因梁怀王坠马自责忧郁而死的著名文人,该是一朵秋天的菊花吧?开在太傅宅的残垣边,花瓣薄如蝉翼,沾着湘江的水汽,在秋风里轻轻颤抖。在他的印象里,他就像一朵菊花那么落寞、孤单,那么瘦,背影投在青石板上,带着整座城的秋天的凉意。
岳麓山的枫树林里,埋藏着一代英雄蔡锷。辛亥年间的枪声还在山间回荡时,他与小凤仙的爱情故事已像三月的桃花,在长沙的巷陌间灼灼绽放。那些泛黄的照片里,小凤仙的旗袍开衩处露出的玉色脚踝,与蔡锷军装的铜纽扣相映成趣,爱情附丽的英雄之死,便如桃花落在青石板上的嫣红,何等的温婉动人,令人向往……
在长沙,我认识的一名数学系老教授,退休后竟非常有意思地全部抛开了他毕生钻研的方程式,开始全身心地去研究杨姓历史。他的书房里,《史记》与《杨氏宗谱》堆叠在一起,算盘上的算珠蒙着灰,却在族谱的字里行间滚动出朝代更迭的声响。在以杨姓串起的历史里,老教授与无数死去的人秘密会合:杨震在深夜的书案前拒收金锭,杨继盛的血书在油灯下泛着铁锈色,杨万里在荷花池边吟诵“映日荷花别样红”……
老教授倾心于此,每当说起这些历史上卓越的死者,浑浊的眼睛便会骤然清亮,手指在族谱上划出弧线,仿佛在抚摸那些早已化作尘土的脸颊。那些死去的杨姓人物,在老教授的描述中重新活了过来,他们脾气各异,面目不同:有的蹙眉怒斥,袍袖翻飞;有的捻须微笑,目光如炬;有的临窗挥毫,墨点飞溅。界限森严的生与死在老教授晚年的研究中变得无足轻重,老教授从容往来于史页之间,与古人对弈、把盏、辩论,感觉妙不可言……
在长沙,死是背阳的花朵,在时光的阴影里静静绽放;是温柔的睡眠,裹着湘江的水雾做的被褥;是绚丽的演出,用三千年的历史做舞台;是曲终后的不绝回响,在岳麓山的晨钟暮鼓里盘旋;是湘江面上的深情告别,随橘子洲的帆影渐渐远去……
文字优美,诗意盎然。欢迎赐稿敏思!祝笔润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