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姥爷家的羊圈在村东头，两间土坯房，顶上覆着茅草，远看倒似个驼背老者，沉默地蹲在榆树下。圈里养着七八只羊，皆是一色的白，唯头羊额间有一撮黑毛，像是不小心被墨点了一下。
　　 我幼时每至舅姥爷家，必要先往羊圈跑。那羊见人来，也不惊慌，只抬起头，咩咩叫两声，算是打过招呼。羊的眼睛生得贼有神，圆而温润，嵌在白色的脸上，竟如两粒黑水晶，映得出人影。我常趴在栏杆上，与它们对视，看那眼中小小的自己，竟觉得羊是认识我的。
　　 舅姥爷是个干瘦的老头，脊背微驼，脸上皱纹如刀刻，但一见到羊，那皱纹便都舒展开来，变成笑的模样。他每日天未亮即起，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羊。羊听见他的脚步声，便在圈里骚动起来，用蹄子刨地，发出咚咚的响声，如擂鼓一般迎接主人。
　　 “羊比人准时。”舅姥爷常说，“太阳露头它们就醒，太阳落山它们就睡。人要是都像羊一样守时，天下就太平了。”
　　 喂羊是舅姥爷的大事。他从不舍得用饲料，说是“那东西喂不出好羊”。每日清晨，他扛着镰刀出门，不到一个时辰便背回一大捆青草，草叶上还带着露水，清香扑鼻。羊们闻到草香，越发叫得欢了。舅老爷将草一把把撒进食槽，看羊争食，便眯眼笑，脸上的皱纹又聚在一处。
　　 “慢些吃，慢些吃，有的是。”他喃喃着，像是在哄孩子。
　　 村里人都知道舅姥爷爱羊如命。张家的媳妇李嫂常说：“老舅爷待羊，比待自家儿子还上心哩！”这话倒也不假。舅姥爷的儿子在城里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倒是这些羊，日日陪着他，听他唠叨，听他哼小曲，听他诉说心事。
　　 羊也确实通人性。那头额间有黑毛的头羊最是灵性，舅姥爷一招手，它便走过来，用头蹭舅姥爷的手。舅姥爷坐下抽烟时，它便卧在一旁，安静地反刍。有时舅姥爷心情不好，坐在门槛上发呆，那头羊竟会走过去，咩咩叫几声，似在安慰。
　　 我曾在冬日见舅姥爷为羊治病。那是一只小羊羔，不知怎的染了病，精神萎靡，不吃不喝。舅姥爷急得团团转，最后竟将小羊抱进自己屋里，在炕边铺了干草，让羊睡在上面。他熬了米汤，一勺勺喂羊，夜里起来好几次查看。三日后，羊羔竟好了，跟着舅老爷脚前脚后地跑。
　　 “畜生的命也是命。”舅姥爷说，“它既然托生到咱家，咱就得好好待它。”
　　 羊成了舅姥爷与乡邻联系的纽带。王家的孩子来看羊，李家的老人来讨羊粪肥田，赵家的媳妇来问养羊的窍门。舅姥爷一概笑呵呵地接待，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有时羊下了羔，他还挨家送羊奶，用瓦罐装着，罐口蒙着白布。
　　 “羊奶养人，”他总说，“特别是老人孩子，喝了最好。”
　　 还记得舅姥爷家隔壁住的是李大妈一家，她家儿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没奶，李大妈家还算富裕，儿子托人买了一些进口奶粉，孩子还不喝，半夜里总是哭闹。那时正赶上舅姥爷家的羊下了羊羔，舅姥爷就每天给李大妈家挤了羊奶送去。孩子别看不喝奶粉吧，却对羊奶情有独钟，每天喝着羊奶也不再哭闹，孩子还一天天胖了起来。舅姥爷天天给娃送羊奶，李大妈过意不去，想给舅姥爷一些钱。舅姥爷生气地回绝了并说：“你这不是磕碜我呢吗？乡里乡亲的开开门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帮一家人不是应该的嘛！”
　　 我最记得是那个春天，头羊第一次产羔。舅姥爷守了一夜，次日清晨，小羊羔终于落地，湿漉漉的，颤巍巍站着吃奶。消息传开，乡邻们都来看稀奇，小院里挤满了人。大家啧啧称赞，都说这羊羔长得俊。李嫂甚至拿来红布条，系在羊脖子上，说是辟邪。王爷爷还从家里拿来了他儿子结婚时剩的喜糖茶叶分给来看羊的乡亲。李大妈还抱来了一大捆青草。
　　 舅姥爷那天的笑容格外明亮，脸上的皱纹都闪着光。他兴奋地招待着来的乡邻，点燃大炉灶，拎来半袋子的沙子倒入锅里炒了花生分给大家伙。人们吃着花生，看着羊羔，说说笑笑，小院里满是快活的空气。晌午时分，舅姥爷还去集上割了肉买了青菜，让儿媳妇包了饺子让来的人吃了才走。那时我就觉得，这不仅是羊的事，更是全村的事。
　　 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也很少再回东北。但每次回去，必先去看羊。羊群依旧白得晃眼，而且又多了几头羊，头羊额间的黑毛依旧如墨点一般。舅姥爷的背更驼了，皱纹更深了，但见到羊时，眼神依旧温柔。
　　 大三那年，我回东北，听说舅姥爷病了，而且很重。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脸色灰白。但一听说我去了羊圈，立刻来了精神，细细询问每只羊的状况。
　　 “头羊的眼睛可还明亮？那只最小的羔子是不是又长高了？草料够吃不？”问题一个接一个。
　　 我一一回答后，他才放心地躺回去，喃喃道：“羊好啊，羊不记仇，不想烦心事，吃草，产羔，晒太阳，一天就过去了。”
　　 临走时，他忽然拉住我的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照顾好这些生灵，便是功德。”
　　 今春再回去，舅姥爷已经去世有几年了，他的羊现在已经由他的孙子接管照顾。那天我又去看了舅姥爷的那些羊，发现羊圈里又多了几只羊，这些新羊见了人也不陌生，围着我欢快地叫着。这时，阳光出来了，洒在羊的身上，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温馨温暖。
　　 此时我突然明白，舅姥爷和他的这些羊，已经成为了乡村风景的一部分。他们相互依存，相互温暖，真实地流淌在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书写着人类最朴素也最深沉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或许正是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东西，它让生命与生命之间，如溪水潺潺，永不干涸。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