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一步一景,一程一欢(散文)
【家园】一步一景,一程一欢(散文)
二十岁那年初遇滇藏线,是被澜沧江的风撞醒的。凌晨五点的德钦县城还浸在墨色里,我裹着租来的厚外套蹲在路边系鞋带,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登山扣,就听见头顶传来哗啦哗啦的响——是客栈门口那串褪色的经幡,被风扯着,把雪山的寒气都送进了衣领。同行的人正围着导航争论“走哪条路更近”,我却忽然被脚边的一丛狼毒花勾住了目光:花瓣像被冻红的指尖,边缘凝着一层薄霜,太阳还没爬上山头,它倒先把一点暖红嵌进了灰扑扑的路基里。那时候才忽然明白,人们总说“远方有风景”,可这脚下的一花一露,原是路途递来的第一颗糖。
后来走的路多了,愈发觉得“怕什么路途遥远”这句话,从来不是说给“遥远”听的,是说给每一个站在路口、攥着衣角不敢抬脚的自己。我们总爱提前在心里演完一整部“困难剧本”:怕山路滑摔破膝盖,怕雨来得太急打湿背包,怕走到终点时,期待的风景早被别人看腻了。可偏偏是那些没算到的“意外”,才让路有了滋味。
去年深秋在皖南,原是冲着一条千年古道去的。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旁的枫树红得正盛,走了不到半小时,却被村口老樟树下的石磨绊住了脚。磨盘上的花纹被岁月磨得淡了,缝里嵌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阳光。挎着竹篮的老人从树后转出来,看见我盯着石磨发愣,笑着递来一颗晒干的野栗子:“姑娘,往前绕两百步,有处好地方,比古道耐看。”
我揣着那颗还带着体温的栗子,鬼使神差地转了弯。起初还是能看见车轮印的土路,走了十几步,路就渐渐被竹林吞了——竹子密得能挡住天,阳光只能从叶缝里漏下细碎的光斑,落在脚边的腐叶上,像撒了把碎银子。走得久了,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只剩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偶尔有鸟雀扑棱着翅膀从头顶掠过。正想着“会不会走错了”,忽然听见水响,拨开半人高的芦苇丛,竟撞进一汪清潭里:潭水绿得像被竹叶染过,岸边的枫树正往下落红叶,一片接一片,轻轻巧巧地浮在水面上,风一吹,就跟着水波打旋儿。我坐在潭边的石头上剥那颗野栗子,壳子脆得很,一捏就碎,嚼在嘴里有股清甜的香。若不是那一步的“偏离”,若不是愿意为一句“耐看”多走一段没名字的路,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原来最动人的风景,从来不在规划好的路线上。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的日子。家门口有条长巷子,青石板铺的路,两旁是爬满青苔的砖墙。第一次骑时,我总盯着巷子尽头的那棵老槐树,心里慌得厉害,生怕车轮歪进路边的排水沟。父亲站在巷口喊:“别瞅远处,看你车轮下的砖缝!”我试着把目光收回来,只看前轮碾过的每一块青石板——有的砖面裂了缝,缝里冒着眼的青苔;有的砖被晒得发烫,阳光在上面跳着晃。不知不觉间,车身稳了,风从耳边吹过,还带着巷尾玉兰花的香。原来走路、骑车都是一个理:别总想着“还有多远”,把眼下这一步踩实了,路自然就通了。
后来在城市里生活,也常遇到“走不动”的时候。刚工作那年,接手一个没人愿意碰的项目,每天对着满屏的数据加班到深夜。有天晚上,我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忽然想起皖南潭边的红叶,想起巷子里的青石板。索性关了文档,揣着手机往楼下走。
夜里的街道很安静,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边的小吃摊还没收,卖烤红薯的大爷正用铁钳翻着炉子里的红薯,甜香飘得老远。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还亮着零星的灯,像黑夜里的星星。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一步一步,踩过落叶,踩过路灯投下的光。走着走着忽然就想通了: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目标”,不就是由“今天整理好一份数据”“明天写好一页报告”这样的小步子凑成的吗?就像徒步时看见的花,一朵一朵攒起来,就是一整片春天。
第二天上班,我把项目拆成了一个个小任务,贴在电脑旁边。每完成一个,就用红笔打个勾——像在徒步日记里画下一朵花。有时候加班到很晚,看着纸上的红勾越来越多,心里竟有了种“走了很远的路”的踏实。后来项目完成那天,领导夸我“能扛事”,我却想起巷子里那辆稳稳骑起来的自行车:哪有什么“能扛事”,不过是把“远路”拆成了“一步一步”。
去年冬天去东北看雪,从哈尔滨到雪乡要坐五个小时的大巴。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天是透透的蓝,雪是厚厚的白,偶尔能看见几间红屋顶的小房子,像撒在雪地里的红豆。同车的人有的靠在椅背上睡觉,有的戴着耳机刷手机,我却舍不得眨眼——看着车轮碾过积雪时溅起的雪沫,像撒了一把碎糖;看着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看着远处的树林渐渐变成雾蒙蒙的一片,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
五个小时的车程,竟一点也不觉得慢。因为每一秒,窗外的风景都在变;每一步,车轮都在朝着新的风景走。抵达雪乡时,天已经黑了,民宿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盏红灯笼,看见我就笑着喊:“姑娘,冻坏了吧?快进屋喝碗热汤!”那碗酸菜排骨汤,汤色奶白,酸菜脆爽,排骨炖得软烂,喝一口下去,浑身的寒气都散了。那一刻忽然懂得,路途的“远”,从来不是用来“怕”的,是用来“慢慢走、慢慢品”的——品车轮碾过雪原的踏实,品寒风拂过脸颊的清凉,品抵达时一碗热汤的温暖。这些细碎的瞬间,拼起来就是路途最好的风景。
我的外婆,这辈子没去过什么远地方,最远就是从村里到县城。可她总说:“日子就像下地,一步一步走,总能走到地头。”外婆年轻时,家里穷,靠种玉米和红薯过日子。每天天不亮,她就背着竹筐去地里,从播种到收获,每一步都走得稳当。有一年遇到旱灾,玉米苗长得又矮又黄,村里人都愁得唉声叹气,说“今年要绝收了”。外婆却不慌,每天天不亮就去井边挑水,给玉米苗一棵一棵浇水。有时候井水不够,她就去河里拎,哪怕只能浇湿玉米的根,也从不偷懒。
我问外婆:“这么干,能有用吗?”外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浇一勺水,苗就多活一天,总能等到下雨的时候。”后来真的下了雨,那年的玉米虽然长得不高,却也结了穗。外婆把收获的玉米晒在院子里,金黄的一片,她坐在玉米堆旁剥玉米,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金。外婆常跟我说:“别想着明年的收成,先把今天的地种好;别想着明天的难,先把今天的饭做好。”原来最朴素的日子里,藏着最通透的道理:怕什么路途遥远,走一步,就有一步的收成;进一步,就有一步的安心。
现在的我,依然爱走那些没规划的路。去年在青海湖环湖骑行,有一天遇到了逆风。风大得能把人吹得晃悠,骑了一个小时,才走了不到十公里。我停下来,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看着湖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岸边,远处的候鸟正排着队飞过,翅膀划破了蓝天。风里带着湖水的咸腥味,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我摸出背包里的干粮,是一块青稞饼,咬一口,越嚼越香。
那一刻忽然觉得,逆风又怎样?慢慢骑,总能往前挪;路远又怎样?每一公里,都能看见不一样的湖景。于是重新跨上自行车,迎着风,一步一步地蹬。那天晚上抵达住宿的小镇时,腿酸得几乎抬不起来,可当我站在客栈的院子里,看见满天的星星时,心里却满是欢喜。因为我知道,今天走过的每一步,都让我离湖的另一岸更近了一点;今天吹过的每一阵风,都让我记住了青海湖不一样的样子。
有人说,人生就像一场旅行,重要的不是目的地,是沿途的风景。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敢抬脚”的勇气——是明知路远,依然愿意迈出第一步的决心;是遇到风雨,依然愿意继续走下去的坚持;是在每一步里,都能看见风景、尝到甜的心境。就像滇藏线起点的狼毒花,皖南竹林里的清潭,雪乡里的热汤,青海湖边逆风骑行的每一公里——它们不是“远方”的礼物,是“每一步”的奖励。
所以,别再站在路口害怕了。走吧,走一步,看看脚下的草有没有冒出新芽;再走一步,听听耳边的风有没有唱着歌;再进一步,摸摸前方的阳光有没有变暖和。你会发现,原来每一步路,都有它独有的模样;原来每一次前进,都藏着不期而遇的甜。而那些你曾经以为“很远”的地方,就在你一步一步的坚持里,慢慢变成了“到了”的惊喜。
就像现在,我坐在书桌前,窗外的玉兰花正开得热闹。想起去年在山顶看的日出——凌晨四点摸黑起床,沿着结霜的石阶往上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走到山顶时,天刚蒙蒙亮,远处的云海翻涌着,像棉花糖一样软。忽然,太阳从云海中跳了出来,金色的光洒在云海上,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原来,所有的“遥远”,都抵不过“一步一步”的踏实;所有的“风景”,都藏在“不放弃”的每一步里。怕什么路途遥远?走一步,有一步的风景;进一步,有一步的欢喜。这大概就是人生最好的样子——不慌不忙,一步一个脚印,在每一段路途里,都能遇见好看的风景,也遇见更好的自己。
二0二五年八月三十一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