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那件缝着一朵小花的新衣(散文)
十六岁那年,我正在县城读高中。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母亲便开始翻箱倒柜,说是给我做一件新衣服。
我站在门边,看她从褪色的红木箱里捧出一叠布料,那布是前年我考上县一中时,姑姑送来的贺礼。深蓝色的的确良,摸上去沙沙作响,在当年算是顶好的料子。
“今年说甚么也得给你做身新衣裳。”母亲说着,眼睛亮亮的,仿佛已经看见我穿上新衣的模样。那时很穷,住的仍是土坯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父亲病逝不久,全靠母亲一人种地、养鸡、接些缝补活计,勉强供我读书。
“妈,不用了,去年的还能穿。”我小声说,心里却明明渴望着一身新衣。班上同学大多穿着时兴的夹克衫、牛仔裤,只有我还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母亲不答话,只将布料在炕上铺开,拿粉笔画线。煤油灯下,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放大成一个忙碌的巨人。
剪刀“咔嚓”一声响,宣告了新衣的诞生。
那些日子,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在灯下缝衣。针脚密密的,一针一线都拉得紧实。有时我半夜醒来,还看见她弓着背,就着昏黄的灯光劳作。冻红了的手指不时放到嘴边呵气,又继续工作。
“妈,睡吧,明天再做。”
“就快好了,你睡你的,明天还要早读呢。”
腊月二十八,新衣终于完工。母亲熬得眼睛通红,却满脸笑意地叫我试穿。那是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子挺括,口袋方正,扣子是她特意从镇上买来的有机玻璃扣,亮晶晶的。
我穿上新衣,站在裂了缝的穿衣镜前。母亲围着我转了一圈,这里扯扯,那里拍拍,确保每一处都合身。
“正好,正好!”母亲满意地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
年夜饭只有白菜饺子和一小碟腊肉,我却吃出了盛宴的味道。因为我知道,明天一早,我就能穿着新衣去拜年了。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摸着放在枕边的新衣,心里涌起难以言表的喜悦。然而当我坐起身,准备穿衣时,却摸到右袖口处有一块硬硬的东西。
凑到窗前借着微光一看,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袖口上有一块明显的补丁,深蓝色的线密密麻麻地绣成了一朵小花的样子,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摸上去却能感觉到厚度不同。
新衣上怎么会有补丁呢?母亲怎么能骗我呢。我生气地拿着新衣去了母亲房间,质问她,不是新布做的吗?咋会有那么大块的布丁。我一边问着母亲还生气地把那件新衣扔到母亲怀里。
母亲抱着那件新衣,愣了一下赶紧小声解释说,那块布裁到最后袖口的时候,差了一小块,她就用以前的布头补上了,以为绣朵花就看不出来了。
听着她的解释,我才不会信。我狠狠地对母亲吼着:“骗人!你就是舍不得用新布!明明说是全新的,结果还是有补丁!”十六岁的我,那时很叛逆,总觉得自尊心比什么都重要。怕看到同学嘲笑我穿带补丁的新衣,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母亲看我哭闹不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轻声道:“是妈不好,妈没本事……”
那一年,我是含着泪穿上新衣的。尽管母亲巧妙地绣了一朵小花掩盖,在我眼里却如同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明显。整个春节,我都缩着右手,生怕被同学看见那个补丁。
许多年后,我已经在城市立足,有了份体面的工作和收入,买新衣不再是什么难事。每当回家过年,母亲总还要张罗着给我添置新衣,尽管我告诉她商场里什么都有。
“商场里的哪有妈做的好?”她总是这么说,但眼睛已经老花,再也做不动针线活了。
直到母亲病重,我回老家整理旧物,又一次打开了那个褪色的红木箱。箱底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这些年来她为我做的衣服,最上面就是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
我捧起它,忽然想起那年春节的委屈,不由自主地苦笑。我又一次摸到右袖口,那朵小花部位翻过来看,虽然蓝色的丝线已经褪色,但母亲缝的细密针脚,却还是那样的扎实暖心。
我准备叠好准备放回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衣服的袖口内侧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小块布片缝在里面,上面有模糊的字迹。
小心地拆开几针,取出那块布片,展开来看,上面是母亲写的歪歪扭扭的小字:
“布不够了,把我衣服上最好的一块拆下来补上。愿我儿年年有新衣,岁岁有今朝。”
一霎那,我愣住了,忽然想起那年冬天,母亲似乎总是穿着那件旧棉袄,从未见她为自己做过新衣。我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原来母亲拆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为我补上了这个“残缺”。
那一刻,那一年的往事涌上心头,十六岁少年的叛逆,对母亲的怒吼和愤怒,在我这个中年男人的心中化成了无尽的愧疚与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翻出那件中山装,郑重地捧着它,去了母亲的墓地。回来时,妻子惊讶地问我:“这衣服你拿它干什么?”
我抚摸着袖口那朵小花,轻声说:“我让母亲看看,她给我做的这件新衣还在。”
如今我也已结婚多年有了自己的儿子,也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家庭生活好了,也不愁有没有新衣服穿。甚至我家的衣柜里挂满了春夏秋冬穿的各式衣服。但每年春节前,妻还会张罗着给我们一家人买衣服。她总说,平时我们也买新衣服,但和过年不一样。过年了就应该焕然一新。在她心里,我们平时即使再买,衣服也不够穿。家里许多不穿的旧衣服妻不是送给了乡下的亲戚,就都捐了出去。而母亲给我做的那件带着“补丁”的中山装,一直放在我家的箱子里珍藏着。每年过年前,我都会拿着那件衣服去母亲的墓地去看母亲,仿佛这样才能感觉到母亲还在身边一样。
时代变了,年味淡了,新衣随时可以买,不再需要等到过年。但母亲在那盏煤油灯下缝衣的身影,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她教会我的不是节俭,而是在有限条件下创造美好的能力,是把残缺绣成花朵的智慧。
今年春节,我儿子收到了一堆新衣礼物,却嘟着嘴说都不喜欢。我没有生气,只是把他带到衣柜前,给他讲那件中山装和一朵小花的故事。
“奶奶真厉害,能把补丁变得这么好看。她简直太伟大了!”
第二天,儿子穿上了姑姑送的棉袄,高兴地说:“我有新衣服啦!”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又是一年春节到。我站在窗前,仿佛又看见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穿着带补丁的新衣,在雪地里奔跑,而母亲站在门前,微笑着看他远去。
那件新衣,温暖了我整个青春;而那朵小花,却教会了我一生的道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往往隐藏在不起眼处,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发现它们的价值。
母亲不在了,但每年春节,我依然会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然后对着镜中的自己说:新年新气象,一切都会更好。
这是母亲教给我的,关于新年、新衣和生活的最朴素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