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晏七郎醉酒填词《鹧鸪天》(微小说) ——词牌故事系列之一
江南梅雨时节,沈三整日价躲在自家小楼上,听那雨打屋檐声,闷得发慌。他原是个落第秀才,靠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和一间临街铺面,租与别人开茶馆,自己便躲在楼上读书写字,偶尔也作几首歪诗,填几首小词,自觉比那晏几道也不差甚么。
这日雨势稍歇,沈三推开木窗,见街上行人渐多,忽闻得一阵酒香飘来,原来是对门新开了家小酒坊。沈三肚中酒虫被勾起,忙换了衣裳,蹬着木屐便下了楼。
酒坊不大,只摆着四五张桌子,却已坐满了人。沈三挤到柜台前,要了一壶新酿的米酒,自斟自饮起来。酒过三巡,忽听得邻座几个文士模样的人正高声谈笑。
“诸位可知道《鹧鸪天》这个词牌的来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问道。
众人都摇头说不知。
山羊胡得意地捋须笑道:“据说古时有个书生,进京赶考落第,归途中见一对鹧鸪鸟相互依偎,忽有所感,便创了这个词牌。上下两片,五十五字,上片四句三平韵,下片五句三平韵,最是适合抒写离愁别绪。”
沈三听罢,嗤的一声笑出来,自顾自嘟囔道:“胡诌!鹧鸪天哪是这般来的。”
那几个文士听见,齐刷刷转过头来。山羊胡面有愠色,问道:“这位兄台莫非有更高明的见解?”
沈三仗着几分酒意,昂首道:“那是自然。不过嘛,这故事得配着酒讲。
文士们相视而笑,便邀沈三同坐,又添了一壶酒。沈三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下,满饮一杯,这才开口:
“说来诸位可能不信,这《鹧鸪天》啊,原是个醉汉创的。”
众人哄笑起来。沈三却不慌不忙,又饮一杯,徐徐道来。
“说是北宋年间,有个穷书生姓莫名大郎,屡试不第,索性在汴京城外开了个小酒肆。这莫大郎别的本事没有,酿酒却是一绝。他最拿手的便是‘三白酒’,用白米、白曲、白水酿成,酒色清亮,入口甘醇,后劲却足。一日,店里来了个怪客,青衫洗得发白,却气度不凡。那人自斟自饮,从午后坐到日落,足足喝了三壶三白酒,竟无醉意。莫大郎好奇,上前搭话,才知对方是大名鼎鼎的晏几道晏相公。”
听到这里,文士们顿时来了精神。那山羊胡插话道:“可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晏几道?”
“正是此人。”沈三点头,“那时晏相公刚被贬官,心中郁结,四处云游。他与莫大郎相谈甚欢,又连饮数杯。忽然间,窗外飞过一对鹧鸪鸟,啼声悲切。晏相公触景生情,提笔便在墙上写了一首词。”
沈三说到此处,故意停住,慢悠悠地斟酒。文士们急道:“写了甚么词?”
“词曰:‘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沈三吟罢,眨眨眼,“不过下半阕,晏相公却写不出来了。你们道是为何?”
众人摇头。沈三笑道:“只因那三白酒的后劲上来了!晏相公握着笔,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就是写不出下文。最后头一歪,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酒坊里爆发出大笑声。沈三等笑声稍歇,才继续说:“莫大郎见状,也不忍吵醒晏相公,自顾收拾店面。待到打烊时,晏相公忽然醒转,迷迷糊糊又要提笔,却见墙上已有人续完了下半阕:‘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文士们听得入神,山羊胡却质疑道:“这续词之人是谁?续得竟如此巧妙,与上半阕浑然一体!”
沈三神秘一笑:“莫大郎也这般问。晏相公盯着那词看了半晌,忽然拍案叫绝:‘妙啊!我这上半阕写的是当年欢宴,下半阕写的久别重逢,中间全凭一个‘梦’字勾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恰似醉眼看人生!’又问是谁续的。莫大郎红着脸道:‘适才见相公醉卧,小的无事,试着续了几句。’”
“一个酒肆老板竟有这般才情?”文士中有人不信。
沈三笑道:“晏相公也是这般问。莫大郎答曰:‘小人虽读书不多,但常年酿酒卖酒,见惯了人间悲欢离合。相公的词,上半阕极写欢乐,反而让人感到欢乐易逝的悲哀;下半阕若接着写悲哀,便落了俗套。不如写重逢之喜,而这喜中又带着不确定,似真似幻,岂不更契合人生况味?’”
酒坊里静悄悄的,众人都屏息听着。沈三呷了口酒,继续讲:“晏相公听罢,长叹一声:‘好一个似真似幻!我半生追求功名,到头来一场空,倒不如你这酿酒之人活得通透。’当下问这词牌叫甚么。莫大郎指着窗外道:‘适才见鹧鸪双飞,有感而发,就叫《鹧鸪天》如何?鹧鸪啼声似‘行不得也哥哥’,最是牵人愁肠,而这‘天’字,又给这愁绪无限空间。’”
“后来呢?”有人追问。
“后来晏相公将这首《鹧鸪天》传遍京师,人人称妙。莫大郎的酒肆也因此名声大噪,那‘三白酒’被唤作‘鹧鸪天’,一时洛阳纸贵,酒价翻倍。”沈三笑道,“最妙的是,有人问莫大郎作词的诀窍,他答:‘哪有什么诀窍,无非是酒至半酣,真情流露罢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这不过是醉汉偶得之!’”
故事讲完,酒坊里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叫好声。文士们纷纷向沈三敬酒,夸他见识广博。
只有那山羊胡沉吟良久,忽然问道:“兄台这故事虽妙,但据我所知,晏几道的《鹧鸪天》分明是全词皆出自他手,且是为怀念一个歌女所作,并非甚么酒肆老板续写。”
沈三哈哈大笑,又饮一杯:“老兄真是读书人,认死理儿。词的好坏,在乎是否动人,何必计较出处?就像这酒,”他举杯对着灯光,“你管它是谁酿的,好吃便多吃一杯!”
众人皆称善。山羊胡也笑了:“说得是。不过兄台怎地对这故事如此熟悉?莫非……”
沈三眨眨眼,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家祖上便是那莫大郎。家谱里记着这故事呢!”说罢起身告辞,摇摇晃晃走出酒坊。
外头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沈三蹬着木屐啪嗒啪嗒往回走,心中暗笑:哪有什么家谱,不过是昨日翻词选,见着《鹧鸪天》这个词牌,自家瞎编的故事罢了。
回到小楼,沈三借着酒意,提笔欲写首《鹧鸪天》,却怎么也不得要领。正懊恼间,忽听得窗外鹧鸪啼鸣,一声声“行不得也哥哥”,在雨雾中分外苍凉。
沈三心中一动,想起白日里那些文士,想起对门酒坊的欢声笑语,想起自己半生蹉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再追求辞藻工巧,只将眼前景、心中情如实写来:“镇日闲居小阁楼,听风听雨过春秋。偶沽村酒邀人醉,乱摆龙门骗客留。鹧鸪唱,梦魂悠,功名二字几时休?不如且尽樽前酒,醉看人间真假愁。”
写罢,沈三掷笔大笑。窗外雨歇云散,一轮明月破云而出,照得人间一片澄明。
原来最好的词,不在书中,而在生活里;最妙的词牌,不是人创的,是生活本身。每个人都在填写属于自己的《鹧鸪天》,半醉半醒间,真假难辨,唯真情不变。
沈三伏案睡去,梦中见一对鹧鸪飞过明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