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散文)
一
今年处暑过后,我们一家回到故乡,参观本家堂弟在建的康养山庄。
山庄坐落在海拔1200多米核桃观大山的怀抱里,即便在“秋老虎”发威的中午时分,山庄外的太阳也比山下少了几分燥热,多了几分秋意。山庄室内无须电扇空调,楼上楼下凉爽宜人。
坐在山庄外,一览众山小。这里平时没有车马喧闹,也没有人声嘈杂,只有松涛鸟鸣,溪流淙淙,空气清新得好像滤过的。且不说山庄亭台楼阁的古朴典雅,单就是山庄所在地及周边的自然环境,就足以让人赏心悦目;新鲜纯净的空气,感觉能够清心洗肺。
核桃观山上曾经是道教佛教之地。这里独特的人文地理,古往今来的历史风云变幻,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轮回,都值得寻古探幽。
二
山庄脚下的山湾尽头,有一座100多亩水面的双叉湖。核桃观大山延伸下来几条大大小小的山脉,从山庄南北两边逶迤向西,到碧波涟漪的双叉湖边戛然止步,有的昂头,有的俯首,好似群龙戏水。
登临山庄楼台放眼望去,天空蓝得让人心醉。一朵朵、一片片、一丝丝白云在蓝天游弋。
秋阳喷薄四射,远处的山峦田园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不远处的柏杨坝集镇风貌尽收眼底,脚下四通八达的乡村水泥公路蜿蜒山间。新架设的座座铁塔,牵拉着一条条高压线傲立群山之巅,在秋阳照耀下银光闪闪。
鄂渝边界海拔1600多米的齐岳山,从南向北起伏连绵,在山庄周边天际间,列成一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外环线。庞大的风电机群,在齐岳山上张开翅膀迎风起舞。
在山庄观望齐岳山,感觉并不遥远,那些长袖善舞的风电机群,仿佛紧贴山庄对面寨子坡后面。
山庄周围树木繁茂,一道道山梁像鬃毛纷飞的奔马,一座座山头像苍翠的盆景。也许是山上林更密,树更高,每座山头看上去更高更陡了。
山庄下边山湾里,一块块不大也不规则的稻田和玉米地,镶嵌在河边、田边、地边杂草织成的绿色框架里。水稻玉米开始泛黄,远远望去,一道山湾就是一幅多彩的画卷。
三
小时候,我还不懂得欣赏家乡的山水,初长成人被生活所困,也无意欣赏家乡山水之美。几十年岁月流逝,如今黑发变白发,踏访故乡熟悉而又陌生的山水,勾起了我童年时代许多记忆。
核桃观山麓几股涌泉,冲出一道道山溪,流过坝上的鹅卵石小河,汇入了双叉湖。这些山溪、湖水,就是我们小时候游泳、捞鱼、捉螃蟹的乐园。
当然,我们小时候的快乐天地,远不止这些河湖山溪。每年插秧季节一过,我们提着笆篓,穿梭在田埂边捕捉黄鳝,常常满载而归。母亲从菜园里摘回鲜嫩的黄瓜,割一把葱花蒜苗,在泡菜坛子里捞出酸椒酸姜,切细后与黄鳝肉片一锅爆炒,然后放入鲜紫苏叶和花椒叶,掺水再焖一会。这时从锅盖里飘出来的味道,说不出的鲜美,我们守在锅边,馋得流口水。
春天是各种野泡儿成熟季节。路边沟坎倒挂着红艳艳的三月泡儿、青紫色的薅草泡儿,绿茵茵的草坡上,地泡儿像满天星星一片白。我们狼吞虎咽一顿饱餐后,索性躺在草坡上打饱嗝,喉咙里冒出来的尽是泡儿的香甜味。
“六月六,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烂”。故乡溪边路边林边,扑地生长野生地瓜,吃在嘴里又甜又香又脆,小小地瓜给了我们享不尽的口福。
几阵霜风吹过,岭上岭下的树叶变成了五颜六色,昭示着更大的收获季节到来。我们忙着上山捡白果、锤核桃、剥板栗、摘八月瓜;钻进松林采枞树菌,在杂木树兜上扳香菇,在房前屋后捡梨子、打拐爪……
我们最喜欢核桃观庙上那棵大白果树。霜降一过,包裹在肉皮里的白果,每天“噗噗噗”地落下来,在地上堆起一层肉球。后来这棵大白果树被砍伐,我们伤透了心,更怨恨砍伐白果树的那些人。
故乡山水间,除了有享不尽的美食,还有无穷无尽的乐趣。炎热的下午,我们把牛羊赶上山,就爬到窝淌后边悬崖上,享受从崖缝里吹出来的凉风。那时我们没有见过电扇,更没见过空调,无偿地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清凉。
过了凉风崖,爬上天坑包,我们往天坑里扔石头,惊讶地听着石头在地层深处撞出闷雷般的响声,扔下天坑的石头越大,响声越大越持久。
山庄后边大片林地叫荒坪。我们把牛羊赶到绿茸茸的草坪上,身子往草坪上一躺,任凭牛羊在旁边自由牧放。牛羊啃草“噗擦噗擦”,牛铃摇摆“叮当叮当”,这些声音好似催眠曲,陪伴我们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我们还在荒坪边上的灌木林中下套,捕捉竹鸡。
昔日的荒坪如今变成了密林,儿时的乐趣,还收藏在密林里。
小时候,我们尽情享受着家乡山水间的美食和乐趣,而今老来回故乡游山逛水,却是为了寻找留在山水间的那份乡愁,只是再也找不回童年的心境了。
四
山庄后面的核桃观大山,兀立于莽莽群山之间,好像在接受四面山头的朝拜。
明朝初年,山上就有一座道观。后来从四川云游到此的和尚杨静修,看中了核桃观这方仙山,自筹资金大兴土木,把道观改扩建成一座寺庙,取其“万山来朝”之意,杨和尚将道观更名为万峰寺。可是人们至今还是习惯称此山为核桃观。
杨和尚出生在川西一个财主家庭,学成归来无意入世,更无意官场,便出家当了云游和尚。落脚核桃观以后,杨和尚将全部家产投入了寺庙建设,致使家道中落。老父亲忧愤交加,从此一病不起。杨和尚于心不忍,将孤苦伶仃的父亲接到身边养老送终,安葬在核桃观。至今在核桃观杨木匠家菜园边,可见杨和尚父亲的坟墓。
进入万峰寺大朝门,院坝内一棵四五人牵手合围的白果树,树干下段笔直,上段孪生三棵白果树,龙骨虬枝撑起一把巨伞罩住寺庙。夏天,山风吹得树叶簌簌响,给寺里带来满院的绿荫和凉爽;深秋季节,白果树叶纷纷扬扬飘落、在瓦楞、地面铺上厚厚一层金黄。
万峰寺是由正殿和两个偏殿组成的四合大院,占地面积800多平米。大殿里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左边十八罗汉,右边十八诸天。终年四季香火不灭,晨钟暮鼓不绝于耳。
寺庙前殿普陀岩下陈列着十八层地狱里的十八般酷刑,各种雕塑栩栩如生。男女信众战战兢兢到此一游,笃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轮回。
杨和尚继承观道观办学善举,在寺庙里开办了学堂,山前山后的孩子们在庙里读完初小,再考进柏杨坝古镇峨麓书院读高小。
说到万峰寺的学堂,就会联想到我家老屋侧边的学堂梁,还有对面的寨子山。学堂粱的学堂是核桃观的道观开办的,当初道观规模小,只能将学堂建在山下。后来杨和尚扩建了寺庙,把学堂迁到了庙里。
山庄西边寨子坡那座险要的山寨,也是为守护万峰寺建造的。虽然我们小时候没见过当年的学堂和山寨,如今还能从寨子坡遗存的断壁残墙,从学堂梁的瓦砾碎片,了解到故乡曾经的一些人文风貌。
杨和尚虽是佛门中人,却与当地官家豪绅来往密切,每逢暑热季节,杨和尚邀请官家上万峰寺避暑休闲。杨和尚的权力也日渐扩张。他不仅掌管着核桃观的万峰寺、还有梅子水的水浒庙、白庙的天子殿、铁炉寨的龙泉寺和金子山的龙山寺。
解放初期,杨和尚成了开明宗教人士,他的命运却在一夜之间逆转。1950年春天,国民党奉节县甲高乡乡长王复初、哈尔滨军法厅厅长王学初,两弟兄纠集1000多人,发动奉节县、云阳县土匪武装暴动。暴动首先在“二王”家乡起势,很快蔓延到奉节县南岸19个乡,杀害地方干部、解放军战士和征粮队员84人。
王学初还派出骨干成员到柏杨坝秘密串联,扩大暴动势力(柏杨区隶属四川奉节县,1952年划归湖北利川县)。接到王学初密令,柏杨坝一些旧政府官员、袍哥、“棒老二”蠢蠢欲动。他们在核桃观秘密集会,企图利用易守难攻的地形,将核桃观寺庙变成反共复国的大本营。推举原国民党柏杨坝区长李盖五指挥柏杨坝武装暴动。
王学初看走了眼。李盖五不但拒绝出山,还及时向中共柏杨坝区委报告了土匪暴动的秘密。
区中队在利川县驻军的配合下,连夜飞兵奇袭核桃观,抓捕了暴动成员和潜伏的国民党特务,之后主犯被枪决,70多岁的杨和尚被发配到湖北沙洋劳改。
李盖五是大水井庄园主,又是国民党区长。解放前夕掩护过中共地下党员和区领导,还迎接解放军解放了川东龙门和吐祥等地,这次平息柏杨坝土匪暴动又立了功。李盖五先后被推选为奉节县人民代表会议常务委员会第一届、第二届副主席。万县地委还安排李盖五担任了云阳县土改工作组副组长。
1951年冬天,龙门乡农会请示奉节县委同意,要求李盖五回大水井交清所属财产。行前,万县地委土改负责人为保障李盖五人身安全,向柏杨坝区委提出了三点要求。
在清理财产过程中,民兵怀疑李盖五隐瞒了财产,将李盖五关押在空谷仓内逼交财产,李盖五绝食绝水表示抗议,直至死亡。
万县地委接到李盖五死亡事件的报告深表遗憾,决定将李盖五次子保送万县地区财政干部学校学习。
时过境迁。大水井庄园成了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庄园主人的是非恩怨,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1958年大办食堂,核桃观山上的万峰寺被拆毁,寺庙的木材运到山下几个食堂,充当燃料烧了大半年,那棵大白果树也被砍伐建了大队茶场。农村大办钢铁期间,核桃观山上的古松翠柏被采伐,投入了炼钢炉。
如今核桃观山上的森林得到了恢复,新建了上山的游步道和观景亭。山上那棵白果古树、那座寺庙、那几个和尚,还有那段历史,都尘封在人们的记忆中。
五
湾里岭上岭下,几栋瓷砖平顶楼房和青瓦木屋,不时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打破了山湾里的宁静。
湾西头的双叉湖上,白鹭、苍鹭、野鸭子,贴着水面起起落落,寻寻觅觅。碧绿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幢豪华别墅,与湾东头那座山庄遥相映衬,分外惹眼。山庄的主人孙伟,别墅的主人孙培伟,两人是远房叔侄,都在外地创业,一个生产建材,一个从事建筑业。
还有一些返乡创业人员,有的利用湾里自然条件养猪养鱼养蜂,有的从事乡村殡葬服务,有的在湾里安营扎寨搞网络直播,把深山里的土腊肉等各种土特产品,推销到全国各地。人走楼空的寂寥山湾,又有了人间烟火气。
农村改革开放以前,我们湾里人家都穷,每年春荒季节,连饭都吃不饱。有人从风水的角度分析,老屋场属于“两水洗铧”之地,长年累月受凉水冲刷,这样的风水不藏气,难聚财。
“人穷莫怨屋基,饭差莫怪筲箕!”改革开放以后,湾里的青年们冲破命运束缚,离开老家南下打工。他们荷包里有了钱,有了追求新生活的底气,先后离开老家进入城镇安了家。于是有人对“两水洗铧”的风水,做出了另外的说法:“两水洗铧,家旺人发!”
这些年,湾里一些跟着儿孙们进城镇安居的老人,去世后又回到湾里入土为安,实现了叶落归根的愿望。还有一些外地人,也到湾里买下墓地安葬父母。看到湾里岭上岭下新添了一座座坟墓,有人感叹:“风水轮流转,阳宅转阴宅!”
六
夜幕降临,齐岳山风电机群在天际间点亮了一串串红灯笼。山庄远山近岭,飘逸着淡淡的暮霭,晚风掀起阵阵林涛,各种鸟儿喧闹归林。山庄院坝凉风悠悠,山风送来野花芳香,让人在凉爽愉悦中顿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静心境。
我家来自武汉火炉城市的双胞胎孙子,此刻玩兴正浓,他俩极不情愿离开山庄,眼看幼儿园开学在即,再好玩也得离开。
车辆回程路上,我回望朦胧在水墨画中的康养山庄,忽然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首诗:
闲听细雨慢品茶,陋居深山望天涯。
远离都市喧闹地,修身养性度年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