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我和母亲卖粘豆包(散文)
腊月的天生冷生冷的,这样的天气,谁都想在热被窝里多躺会。天还墨黑着,母亲就已经蹲在灶前生火蒸粘豆包了。我蜷缩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扑打着窗棂,裹紧了被子。母亲这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对我唤道:“叶呀,起吧,今儿个咱俩去的集市远。早点去,好能占个好位置。”
我磨蹭地爬起身穿上衣服,随后下地进了厨房,看见母亲正搅着盆里发了一夜的大黄米面,豆馅是前一天母亲煮好的。红小豆煮得稀烂,掺了一些红糖,团成一个个月牙似的团子。红糖商店里卖好几块钱一袋呢,所以母亲为了省下一些钱,会买一些散装的。它属于稀罕物,母亲省了又省,只在过年时节才肯多用一些。
天麻麻亮时,第一笼豆包已经出锅。白汽轰地腾起,母亲的脸在雾气里忽隐忽现。她拣出一个递给我:“尝尝好吃不?”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粘豆包,有点烫,我左右手倒换着急不可耐地一口咬开,豆馅滚烫地淌出来,黄米面的皮子厚薄正好。
“真甜呀!好吃!”我说。母亲一听我说真甜有些急切地问我:“是不是放糖多了?我还心里想着别放太多,节省下来好给你平安嫂子送一些去呢。”
母亲说的平安嫂子是我家邻居魏大娘的儿媳妇,刚生了小娃子,魏大娘养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魏大爷在这几个孩子都还小的时候,下井出了事故去世了,魏大娘独自把儿女养大,大儿子好容易结婚了,还是东家借钱西家借钱凑的。平安嫂子生孩子为了省钱,本想在家生的,事先也都找好了接生婆,结果生的时候发生难产,不得不叫了车拉着去了医院做了手术。一个手术下来,家里好容易攒的一点钱都没了,变得一贫如洗。所以,坐月子一些吃的用的几乎都是乡邻给拿的。母亲还把家里攒的五十个鸡蛋加上五斤小米都给拿了去。那天母亲去集上买红小豆的时候,特意多买了一些散红糖,一些煮豆馅用,另外一些说是送给平安嫂子。说生了孩子的女人,多喝一些红糖水能补血。
母亲将粘豆包装进两个大柳条筐里,用厚厚的棉被盖了,再用麻绳捆在木板车上。雪还在下,母亲我俩用力推着车,车轱辘压在厚实的雪地上,发出了咯吱吱的响声。
离我们村子最近的有个大集,起码要有十五公里,过了两道河沟,捂在大棉被里面的粘豆包的热气透过棉被,在冷空气里都结成了白霜,挂在了我和母亲的眉毛上。
“妈,咱们拿了这么多的粘豆包,今天能卖完吗?”我担心地问着母亲。母亲看了看我,蛮有信心地点了点头答道:“能。”一定能的!年关了,城里人家谁不买点粘豆包留着过年吃呀!后来她又补充了一句:“必须卖完,不卖完咱们不回家。”
我和母亲来到集上时,集上已经挤满了人。我俩寻了个拐角处,摆开摊子。母亲把木板车停稳,卸下筐,揭开棉被一角,热气忽地从里面冒了出来,在冷空气里扭成一股白烟。
摊位摆好,母亲让我吆喝起来。我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喊道:“豆包——新出锅的粘豆包——”声音却放不开,感觉卡在了喉咙里。
母亲一把把我推到一边说道:“还是我来吧。豆包来——热乎的粘豆包——”
母亲的声音洪亮在集市上竟然还带出了回音,不一会还真有几个人围了上来问价了。
“一块钱三”。母亲没等人问价呢,就赶紧上前打招呼,并掀开棉被,露出里面金黄的豆包。那是用黄米面做的,掺了玉米面,蒸出来黄澄澄的亮。
头一笔生意是个裹着破棉袄的老汉,哆嗦着掏出五毛钱:“给俩中不?”
母亲拣了两个最大的给他:“拿去吧,老爷子。”
老汉蹒跚着走了,母亲把五毛钱揣进贴身口袋,轻轻叹了口气说:“开张了就顺了。”
日头升高了,集上越发拥挤。我们的豆包卖得却慢。邻摊卖干豆腐的媳妇瞅空对母亲说:“婶子,你得吆喝出价来。人家都一块钱四个了。”
母亲愣了愣,随即笑了:“咱的豆包实诚,黄米面多。”
话虽如此,直到日头偏西,我们还有大半筐没卖出去。母亲把棉被重新盖严实,对我说:“饿了吧?吃个豆包。”
我摇头:“卖完了再吃。”
母亲固执地塞给我一个:“吃。吃饱了不冷。”
风更紧了,集上的人渐渐少了,一些摊贩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母亲望着剩下的粘豆包,着急得来回踱着步子。
就在这时,街那头吵嚷起来。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突然奔跑过来,后头跟着个骂咧咧的圆胖的男人。那狗瘸着一条后腿,狂奔到我们摊前,突然一下跑进我家的车轱辘底下趴下不动了,只是喘气,舌头耷拉在外头。
男人追到跟前抬起脚来,狠狠踢着狗骂道:“可逮着你这畜生了!让你偷吃我摊上的鸡腿。”
母亲站起身:“它大哥,算了吧,瞧这狗瘦的,多可怜呀!”
男人对母亲喊道:“一只大鸡腿都让它吃了呀!我一天的生意白做了。”说完男人竟然随手抄起了一块石头对狗就要砸去。母亲突然跨前一步,挡在狗前头:“它吃你的,我来赔。”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刚才卖豆包的钱,拿出五块,问男人,够不?
男人讪讪地放下手里的石头,接过钱走了。
那狗还趴在地上,抬眼望母亲,尾巴轻轻扫着雪地。
母亲蹲下身,掰开半个豆包,递到狗嘴边:“吃吧,也是一条生命呀!”
狗迟疑着,然后猛地吞下豆包,连母亲的手指都舔了。
母亲救狗的举动,被人议论着,随后人们都来买母亲的粘豆包,不大一会功夫剩下的半里的粘豆包都卖完了。回去的路上,母亲推着车我跟在旁边。那黄狗竟也不远不近瘸着腿地跟着。
“妈,狗跟着呢。”母亲回头看看:“跟就跟吧,跟到咱家咱们就要养了。”
雪更大了。十五里路显得格外漫长。过第一道河沟时,独轮车一下就陷进雪坑里。我和母亲使劲推拉,车愣是不动,而且车却越陷越深。
正在为难时,后面传来吆喝声:“喂——推车的那娘俩——等等!”
原来是集上卖干豆腐的媳妇,骑着自行车赶来,后座上坐着她的男人。男人跳下车,急忙帮我们推车。“
废了老大劲,他才帮我们把车推出了河沟。他媳妇还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给母亲:“俩饼子,路上吃。”
母亲推辞不要,那媳妇硬塞过来:“拿着!谁没个难处!你们娘俩不容易!”说完骑上车,和男人走了。
风卷着雪沫子,扑得人睁不开眼。母亲把饼子分给我一个,自己把那一个掰开,一半揣进怀里,一半掰给那黄狗。
天黑透时,我们才望见村口的灯火。离家还有二里地时,没想到车轴辘突然“嘎嘣”一声,歪在一边——轴断了。
母亲蹲下身查看,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几乎要哭出来:“妈,咋办啊?”
母亲还没答话,后面车铃响。原来是邻村的木匠老赵,赶集回来晚了。
那夜,我们在老赵家吃的饭。他媳妇热了糊糊,我们围着炉子喝。老赵修车轴,母亲帮他掌灯。黄狗趴在炉边,吃着老赵媳妇给它的剩汤菜。
修好车已是半夜了,老赵送我们到村口,母亲要把卖的豆包钱给他两块,他死活不要:“乡里乡亲的,帮个忙算什么!”
第二天一早,母亲刚开门,就看见那黄狗卧在门口,身边竟多了四只小狗——它昨夜不知在哪生了崽,全都叼到我家来了。
母亲愣了片刻,然后赶紧把它们抱进屋里。从此,我家多了五口。
那年除夕,我们到底还是吃上了肉——我们用卖粘豆包的钱,买了二斤肉,肉虽然不多,但年三十也包了饺子,炒了肉菜。我们一家人你让我,我让你吃得格外开心。
许多年后,我们一家离开故乡,来到了承德。临来那天,母亲拎着个大包袱,里面装满了冻豆包。
奶奶责怪母亲,不应该拿这些粘豆包说想吃了到地方再包就是了。母亲却说,到了新地方,咱们得认亲呀。给左右的邻居们分分,就当是见面礼了。承德人估计都稀罕咱们东北人包的粘豆包。”
母亲说的没错,我们从东北带过去的粘豆包分给左右邻居,他们还真如母亲说的那样真当成了新鲜物。最关键的是他们说东北粘豆包不光好吃,关键是那份情谊,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