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遇见一本书(随笔) ——--——读《一句顶一万句》有感
遇见一本好书,比遇见一个好人的概率要大一些。可是,我们常常与好书擦肩而过。譬如,我与《一句顶一万句》。
十七八年前,这本小说刚发表,在《小说选刊》上分上下两期连载。读书是要有阅历的,这本书写的全是世俗的东西,作家刘震云人情练达即文章,可是我对于人际关系、人情世故一片懵懂,愣是没看懂《一句顶一万句》,但是爱看。那时候自己藏书少,也没智能手机,我在单位是吃屎都够不上热乎的人,只能看书。
十多年前又囫囵吞枣又看了一遍,感觉人怎么活得那么累,人生咋那么多隔阂与遗憾。
2015年高考节选了《一句顶一万句》,命名为《塾师老汪》做阅读材料。第三道题命得好,老汪因为地主东家老范一句话:“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个贼?”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了新解,视老范为知己。参考答案是一把钥匙,突然间让我明白小说的主旨——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就是一句话顶一万句,因为说到了心坎上。但这人世间,人与人,经常废话连篇,言不及义,心不相通,夫妻,朋友,父子,同事……莫不如此,人生而孤独。
开学前再读此书,感觉刘震云写得好。人活着,长了嘴,吃饭是物质需求,说话是精神需要。说话得巧了一句顶一万句,双方互为知己,说不到点子话再稠密屁用不顶。
《一句顶一万句》题目里“顶”用得好。人活着,也就是事顶着事往前奔,要不然杨百顺卖豆腐,上学,杀猪,进染坊,去竹子社,耍社火,进县衙门,和吴香香成亲,卖蒸馍,捉奸寻人,丢了巧玲,偶遇吴香香和老高,一路流落到咸阳,结婚生子老去。他那么个老实人,怎么会出延津呢?话撵话,事顶事,事赶事,凑到一块了。什么人生规划,职业生涯,命运的大鞭子一抽,小民如陀螺,何时停,何地落脚,都是身不由己。
《一句顶一万句》这本小说用字,看似平常,细细咂摸却是一字顶千金。例如染坊里,“布和线沾上水都死重”。一个“死”字,金不换。死沉,你立刻能想起过去腊月里拆洗被褥,家织布的床单,被里子,纯棉布棉线吃水。一见水,拎不动,使劲搓,费劲揉,晾晒时候,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一人提一头,拧干水那吃力的场面。
《一句顶一万句》有时一词顶一万个词语。比如染坊里老蒋耍的是猴子,不是狗,不是鹰。猴子金锁被老鼠药吃死了,买来的银锁又被杨百顺多情给放了,逃之夭夭。这个猴子就不能换作其他宠物,猴子很精的,猴精猴精。老蒋本想耍猴,结果猴子不愿被耍,跑了,反而是猴子骗了老蒋,也骗了杨百顺。人耍猴,结果让猴耍了,富讽刺意味。又比如杨百顺他爹老杨就只能卖豆腐,卖凉粉,不能卖蒸馍卖甑糕。因为他那人像豆腐一样软做,遇事没主见,没了老马就缺了主心骨。凉粉是如他待人凉薄,比如对待三个儿子没一点父爱。
《一句顶一万句》小说的句子看起来啰嗦,例如晾布,“青一匹,红一匹,蓝一匹,紫一匹”,直接说“青红蓝紫歌一匹”不行吗?不行,写一个句子突不出染坊里伙计们的辛苦,展示不出刘震云笔记体小说如白话文一样明快的风格。
《一句顶一万句》的至理名言,都是顺着情节流淌出来的,不是强加的。杨百顺的每一次离开,他有各种各样的自省。譬如离开染坊,因为把掌柜的老蒋的猴子银锁给放了,他以为猴子和他亲近,成了朋友,大意了。杨百顺在逃走的路上有一段心理活动“怪自己,不但人看不清楚,连个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为把银锁当成了知己,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深渊有底,候心难测啊!”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迷之自信,人受伤害往往是因为高估了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猴子给了杨百顺一巴掌,人际交往中我们被熟人亲人爱人给了多少巴掌,有口难言。所以,外卖小哥对刘震云说,生活嘛是事裹着人往前走,你怎么做你来不及想清,但是书里的人物,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得特明白。为什么要看书,是要知道被生活落下的道理……
所以,慢慢读此书,譬如:“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过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啥叫悲啊,心非所愿谓之”……至理名言如繁星闪烁,如珍珠熠熠生辉,数不胜数,比比皆是。
我们再形而上,揣摩一下这本书的思想,一言难尽。
首先他揭开了儒家学说里父慈子孝的假面纱。卖豆腐的老杨,不让大儿子结婚,是想儿子替自己多做几年豆腐。在俩儿子上新学的事情上,日鬼倒棒槌,留下小儿子,杨百顺知道后在肚子里杀了他父亲千万遍。老曾死了老婆,不思谋给儿子们娶媳妇,想着给他们娶媳妇后自己没钱了,自己续弦难上加难。中国传统社会里的父子,父亲老是端着,跟圣人一样,其实没有那么高大上。长大的儿子感觉最看不上老父亲,父子之间,代代隔膜。夫妻关系呢?也好不到哪儿。吴香香给姜虎戴了绿帽子,又给杨百顺戴绿帽子。常丽娜和牛爱国不是一条心,和照相馆小蒋私奔了,但也不是一条心,竟然和姐夫老尚有一腿。父父子子夫妻关系,都经不起琢磨。儒家学说道貌岸然被摔在了地上,碎得稀巴烂。
那人总得信点什么吧,不然这烂怂日子咋熬下去呢?卖豆腐老杨虽然被老马看不起,还好听从老马的高见,歪打正着,给大儿子娶了一位有钱人家人家的媳妇秦曼卿。杨百顺和吴香香不亲,可是和继女巧玲亲。老曾续弦虽然人长得五尺五高,翻条脸,高颧骨,皮肤焦黑,说话声音粗壮嘶哑,不要紧,把三个光棍汉心收住了。家里干干净净,爷们三个新鞋新夹袄,还要给两个儿子娶媳妇。啊呀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生活看起来日弄了你,其实惊喜意外同时也在。道家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生活一地鸡毛,只要你像杨百顺一样不去寻死,往前奔,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它总有那么一缕阳光照耀你。
呵呵,最神奇的是小说中的老詹,从遥远的意大利来传教,四十年发展了八个信徒,却锲而不舍。信教能有什么作用呢?对于实用主义至上的中国人来说,毛钱不值。可是主会让你明白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用宝鸡话感叹:“孃孃,这又是天主教。”
读完小说,你会觉得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从前往后看,人不信命;从后往前看,一切都有定数。有人说,《一句顶一万句》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有道理。
但是人生活得如此苦,如此难,不论上做官不苟言笑史县长,还是改名的吴摩西,抑或是说媒的老崔,只发展了八个信徒的老詹,为啥还兴致勃勃地活着?因为人都是有个念想。史县长有个可以十天半个月一手谈的男戏子,而吴摩西有个喊丧礼的罗长礼是偶像,老詹除了传教还想着建一座大教堂,老崔就想过过嘴瘾赛过说媒的老孙……找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寻一个自己不图名利的爱好,这就是人活下去的精神依托和慰藉。
安波舜说:“《一句顶一万句》里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构成言说的艺术,都能拧出作家的汗水。”所言不虚。五十岁,遇见《一句顶一万句》这本书,让疲惫的心灵,颓废的生命得以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