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雾从草尖上醒来，
　　 像一条白色的哈达，
　　 轻轻搭在草原的肩上。
　　 毡房里，火塘开始发热，
　　 烟从木缝里钻出来，
　　 带着牛粪的香，
　　 像一首老歌的前奏，
　　 缓缓升起。
　　
　　 母亲在锅里搅动奶茶，
　　 勺子碰在锅沿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草原一天的第一个音符。
　　 我趴在门口，
　　 看炊烟在雾里走，
　　 它不着急，
　　 像一个熟悉的老人，
　　 在去邻居家串门的路上。
　　
　　 炊烟知道每一顶毡房的名字，
　　 它绕过风，
　　 绕过一棵低矮的灌木，
　　 准确地找到
　　 那顶需要安慰的帐篷。
　　 它从天窗里进去，
　　 像一只温柔的鸟，
　　 落在一个失眠者的额头上。
　　
　　 雾慢慢散了，
　　 阳光像一把迟到的刀，
　　 把夜切成碎片。
　　 炊烟在阳光里变得透明，
　　 它的根还在毡房里，
　　 它的头已经伸进了云里。
　　 我知道，
　　 它在为草原送信，
　　 告诉天空，
　　 这里一切都好。
　　
　　 二
　　 黄昏把草原染成金色，
　　 挤奶的姑娘蹲在牛旁边，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长，
　　 像一条黑色的河，
　　 流进了牛的眼睛里。
　　
　　 奶桶是银的，
　　 月亮从天边掉下来，
　　 正好落在桶里，
　　 被牛奶一圈圈地抚摸。
　　 姑娘的手白而有力，
　　 像两只在夜里飞行的鸟，
　　 在牛的乳房上
　　 找到了春天的门。
　　
　　 牛奶流下来，
　　 发出细微的声音，
　　 像雪落在棉花上。
　　 我站在旁边，
　　 闻到了一种
　　 只有家才有的味道，
　　 那味道里有草，
　　 有盐，
　　 有阳光在叶子上打盹的声音。
　　
　　 姑娘抬头对我笑，
　　 她的牙齿像新雪一样亮。
　　 她把一勺刚挤出来的奶递给我，
　　 我喝下去，
　　 月亮在我的肚子里
　　 发出轻微的光，
　　 照亮了
　　 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三
　　 清晨的空气里有马的味道，
　　 骑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的马在地上刨出新鲜的土，
　　 像在为一个秘密
　　 挖掘入口。
　　
　　 老人把祖传的马鞍拿出来，
　　 用布擦了又擦，
　　 直到每一颗铆钉
　　 都像星星一样亮。
　　 孩子们在旁边跑来跑去，
　　 他们的笑声
　　 把拴马的绳子
　　 都笑得松了。
　　
　　 比赛开始了，
　　 骑手们像一支箭，
　　 从人群里射出去。
　　 马蹄扬起的尘土
　　 在阳光里变成金色的雾，
　　 笼罩着每一张兴奋的脸。
　　 我听见有人在喊，
　　 那声音像风一样长，
　　 从草原的这一头
　　 一直吹到那一头。
　　
　　 中午，大家围在一起吃手抓肉，
　　 刀子在骨头上发出
　　 愉快的声响。
　　 老人开始讲故事，
　　 他的声音里有很多草的名字，
　　 有很多河的转弯，
　　 有很多星星的位置。
　　 孩子们听不懂，
　　 但他们听得很认真，
　　 像在听一首
　　 未来才能学会的歌。
　　
　　 四
　　 风在冬夜里奔跑，
　　 像一群找不到家的狼。
　　 毡房里，火塘里的牛粪
　　 烧得正旺，
　　 红色的光
　　 把每一张脸都染得像铜一样。
　　
　　 祖父把烟袋递给我，
　　 烟锅里的火
　　 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在夜里跳。
　　 他开始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讲他如何在暴风雪里
　　 把一群迷路的羊
　　 带回家。
　　 他的手在空中比划，
　　 每一个动作
　　 都画出一条路。
　　
　　 母亲在火塘边缝衣服，
　　 针线在布上穿来穿去，
　　 像一只忙碌的燕子。
　　 她的歌声很低，
　　 像从土里长出来的草，
　　 柔软，却有力量。
　　 我躺在羊毛毯上，
　　 听着这些声音，
　　 觉得自己像一块
　　 被阳光晒暖的石头，
　　 安静，
　　 踏实。
　　
　　 风还在外面叫，
　　 但它进不来。
　　 火塘是草原的心脏，
　　 它跳一下，
　　 我们的心就跟着跳一下，
　　 整个冬天
　　 就不会冷。
　　
　　 五
　　 春天来了，
　　 雪水从山上流下来，
　　 像一条解开的绳子，
　　 把草原的身体
　　 一节一节地松开。
　　 父亲站在高处看风水，
　　 他的手遮在额头上，
　　 像一个在寻找字的人。
　　
　　 我们开始拆毡房，
　　 把每一根杆子
　　 都擦干净，
　　 像在送别一群老朋友。
　　 母亲把锅碗瓢盆
　　 小心地装进箱子里，
　　 那里面有我们的声音，
　　 有我们的味道，
　　 有我们的日子。
　　
　　 驼队排好了，
　　 它们的背上
　　 是我们的家。
　　 每一头驼都知道自己的位置，
　　 像每一颗星
　　 都知道自己的名字。
　　 孩子们坐在驼背上，
　　 手里拿着花，
　　 他们把花插在
　　 每一个经过的地方，
　　 像在给路
　　 戴上花环。
　　
　　 迁徙的路很长，
　　 长到可以把一个孩子
　　 走成一个老人。
　　 但我们走得不急，
　　 因为每一步
　　 都在回家。
　　 当我们在新的地方
　　 重新搭起毡房，
　　 我看见
　　 草原
　　 也跟着我们
　　 搬了家。
　　
　　 六
　　 黄昏时，草原像一封
　　 被夕阳烫金的信，
　　 安静地躺在那里。
　　 牧人赶着羊群回来，
　　 他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像一条温柔的河，
　　 流过每一个疲惫的额头。
　　
　　 那歌声里有草的苦，
　　 有奶的甜，
　　 有风的凉，
　　 有火的暖。
　　 它不是在描述生活，
　　 它就是生活本身。
　　 我站在毡房门口听，
　　 觉得自己的骨头
　　 都被这歌声
　　 泡软了。
　　
　　 狗在旁边叫，
　　 但它的叫声里没有恶意，
　　 它只是在给歌声
　　 打拍子。
　　 羊在圈里挤来挤去，
　　 它们的眼睛里
　　 有两个月亮，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水里。
　　
　　 夜深了，
　　 歌声还在草原上走，
　　 它走过一座山，
　　 又走向另一座山，
　　 像一个不会累的信使。
　　 当它走到我的窗前，
　　 我把窗户打开，
　　 让它进来，
　　 坐在我的床边。
　　 它看着我，
　　 像一个老朋友，
　　 在说：
　　 睡吧，
　　 明天
　　 我们还要
　　 一起走很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