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孤独的守夜人——一颗花生的秋梦
一
一颗花生被遗忘在风岭村的红土地里,做了一场饱满的秋梦。
父亲说它白白胖胖的芽冒出来,孤独地站在收割后空旷的山坡上;被秋风吹开了两片初生的叶子正瑟瑟发抖,透着薄薄的绿意。可惜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它记错了日子,生命的躁动让它实在等不及了,没有等到春末夏初时,阳雀的叫声来把它唤醒,——哪怕它睡一季懒觉也好。现在可叹的是,它的生命被父亲遗忘掉了,就只停留在深秋的寒霜里面。
二
黄昏的时候,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两手空空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竹林外边的一块晒坝已经荒了,被父母拾掇成了菜园,秋收后晒粮食的老人早已消失在天边的夕阳里,变成了五彩斑斓的云彩,而现在只留下一个中年大汉立在夕阳下寻找回归的旧路。那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归路!现在走的人少了,路上已经长满了野草和刺藤,一年四季里,它们沿着来回的路四处蔓延,一直就那样地长在荒芜的人心里去了。
我曾经希望谷子从那条小路回来,在一个明净的月夜里敲响我竹林下的木门,然后拥抱着我的秋梦沉沉地睡去,可惜我等了若干年,一直没有等到那阵敲门的声响。现在好了,那条路已经长满野草,她回来时,那些乱草和藤茎一定会把她绊倒,再也爬不起来,从此就随着秋风一起枯死在草堆里。
菜园四周的桃李,把秋来的叶子撒满了它脚下的红土地,现在这些树露出光秃秃的枝条,张牙舞爪地伸向空中,那样子倒像在呼喊生命的回归一样卖力。
多少年过去了,那里一直是婆婆爷爷用来晒东西的地方:春天里,它晒过收割后的青菜、洗过的衣服,还有山坡上刚耙回来的青杠叶,后来婆婆死去了,停灵在晒坝上——她枯瘦的残躯就晒在那个初春的阳光里。三伏天,婆婆收拾了屋里潮润的棉絮,搭在晒坝里的竹竿上,阳光炙热地烤过大地,把季节深处的温度送进棉被里,然后留下蓬松而淡黄的痕迹,孩子们秋冬的梦就那样安放在夏天的炙热里了。秋天它最繁忙,爷爷的晒席铺在晒坝上,整个秋天,晒席上金黄的苞谷、稻子,雪白的棉花,还有晒成灰白的花生……一茬又一茬地晾晒着,最后把种子的水分挤干,收进石仓;放进柜子;装进蛇皮口袋里……
花生种被父亲装进竹篾箩篼里,然后用篾条与稻草紧紧地封了口,反吊在屋梁上——父亲说那样的收藏,既防人,又防耗子。但是好吃的孩子,总会找一根小小的棍子来,捅破了那层稻草,让花生一颗一颗地掉下去,结结实实地落在地面上,然后被弟兄几个丢进灶门口的柴火里,把它们烧成诱人的焦香。直到那个稻草孔变大,母亲才发现家里最难防的是三个贪吃的小耗子——举着黄荆条子的母亲追着孩子在村子里疯跑,鸡飞狗跳伴了叫喊哭骂,从竹林一直飘荡到空旷的田野里。
在风岭村收割的田野里,藏不住任何一种漂荡的声音。母亲追打孩子的叫喊声被庄稼听了去,变成了沉甸甸的穗子,又被一只灶鸡子带走了,一蹦一跳地隐在秋天的草丛里,从此整个秋天都会听见时断时续的低吟和浅唱;风把声音吹走了,走遍了整个村子,然后全变成了风言风语的闲话,最后被村口的小河水带走,只留下一团浅浅的洗衣粉泡泡。
一个初春的夜晚,花生终于被父亲从屋梁上取了下来,然后倒在簸箕里,一家人围在灯光下选种、剥壳。三弟在簸箕里东挑西选,借了微弱的光,他寻见一颗干瘪了的花生,然后用大拇指和十指捏起来,高高举起,晃了晃,只听见花生米在壳里发出一阵空响:“妈,这是一颗谎壳壳的种子!”然后他用举起的指头挤开了花生壳,两粒像葡萄干的种子滚了出来,三弟迅速地把它们丢进嘴巴里去了。
花生光滑圆润的米粒,与它坑洼不平的外壳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父母剥开它的壳,一粒或者两粒饱满的种子就迅速地蹦进簸箕里,然后骄傲地在众多的种子里翻着筋斗,它白细的纹身,耀眼的红皮外衣,透着一种桀骜不训的孤独感——随时都想脱离束缚它的壳,奔向山坡上的红土地。
庄稼的种子都是这块红土地里细心挑选出来的果实,是雨露催生的精华,所以每一粒种子都值得放在岁月的土地里珍藏,然后伴了童年的梦生根发芽。
三
阳雀的鸣叫响彻在整个风岭村的山弯上空,一粒花生的种子被父母丢在红色的土窝里,在红泥巴的包裹下,种子突然变得渺小了,小得只是一粒微尘。它的红色的外衣被泥土的湿润发胀、变暗;它身上纹着的白细线条被扯断,一股力量在温暖的土地里呼唤着它的名字,——原来种子真正的归宿,便是这一块红色的土地。
它的头从土地里钻出来的那一刻,阳光正暖暖地照在它白净的身体上,它开始有些炫晕,接着便听见土地松动的声响,它环顾四周,看见每一粒种子从土地里破壳而出,现在它终于明白了:真正强大的力量正来源于这片红土地虔诚的温暖!
春末夏初的几场夜雨,把它淋了个透凉,它的根开始在红土地里探寻,一寸两寸地往泥土深处延伸。它把自己的身体放得极低,紧紧地贴着红土地,然后在每一个成长的节点处都伸出一个触手去,用饱满的热情把生命安放在土地里。
风岭村的秋天有一个喜庆的名字叫“处暑”,那时候父亲常说:“人到处暑吃饱饭。”
一个人只有真正地从饥饿的荒原中走过,才能深切地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他们有闲心歌颂圣贤、歌颂宣言;赞扬束之高阁的信仰;崇拜花枝招展的明星——那是他们没有真正地饿过,人类一切的罪过,都是因为吃得太饱,欲望太深,所以我们真正需要崇拜和赞扬的是这一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生命。
父亲背着背篓,扛着一把锄头走进秋天的花生地里,他一边拔着花生藤,一边喃喃地诉说着土地的故事。
他在这块红土地上耕种了几十年,每一条通往土地的小路上,都留下过他的脚印,在一年四季的脚印里,能看到庄稼生长和成熟的样子。现在他的腰像一块秋收后的花生地一样板结和僵硬——稍有负重,就会疼痛好一阵子。他躬着腰,伸出粗大的手,拔出一株花生苗来,然后抖了抖花生上的泥土,提在眼前看了看,那些像铃当一样的花生在他的眼前左右晃荡,像几个活蹦乱跳的娃娃。
父亲把拔出的花生苗丢在一边,再次俯下身去,径直地跪在土地上,然后用两只粗大的手,刨着已经拔空了的土窝,一边刨一边说:“落了雨,花生松了根,脱根的花生在泥巴里,你不刨出来,它就浪费了。”
说完他把刚刨出来的一颗花生剥了,合着还没拭干净的泥巴一起丢嘴巴里,一边咀嚼一边笑:“谎壳壳的花生很甜。”
夕阳西下,一块空旷的花生地里,留下了一串笑声,两个膝盖跪过的土窝窝,还有一株刚冒芽的花生苗。我站在夕阳下的红土地边,看那株孤独的花生苗,当夕阳落下去的那一刹那,光辉正好掠过它白白胖胖的身子……
2025年9月10日于金堂秋水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