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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西洋镜(小说)


作者:乔个休 秀才,1533.2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6发表时间:2025-09-11 13:47:35

那天,我和妻子带儿子去北京,乡下人好不容易进一趟京城,登天安门城楼是必须的,儿子写作文要用到。在观礼台上,正探头探脑看长安街,忽然有人挽着我的胳膊说,你说,我们就在这儿拍张合影,好不好?
   我有些恍惚,我妻子明明在我左边,这右边的又是谁呢?我一扭头,不认识。再一看,呀,更边上那位,不是我老邻居夏业钦同学吗,过去还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呢。但我离开家乡后,我们已十几年没见面,就连他什么时候结婚,我都不清楚。他和我穿差不多颜色的秋装,男人换来换去,也就那么几件衣服,怪不得他妻子会认错人。他的妻子大惊失色,一再跟我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没关系,认错人不是常有的事么,不奇怪。
   原来,夏业钦夫妇也带着儿子,上天安门城楼观景。我们聊了几句,便顺势掏钱请摄影师,帮忙拍了一张合影,两家六口的,然后再各自拍了一家三口的。夏业钦的妻子,直到拍完照片,脸上还是讪讪的,说一点都不尴尬,那是不可能的。也幸亏她认错了人,要不然我和夏业钦,也不会离家千里之外,在天安门还能见上面。看来真是有缘。热切聊过几句,我知道他还是老样子,在家开药店。我们加上微信,相约多多联系,就挥手告别,跟着自己的旅游团各奔东西。
   回到家,上了网,问候一声,又觉得没什么话可说,毕竟许多年没联系了。我们尬聊了几句,又都不说话了,两个人都坚持说最后一句话,哪怕只是打个表情,也不许友情掉地上。幸亏加上微信了,不会再丢失了,逢年过节,在微信上问候一声,觉得友情还在,没有失踪。我只是发现,他更沉默寡言了。可能做了个体户,对他的心境多少有点影响,人如矮了一大截,自觉输人一地,心里憋着一股劲,总想干出点什么名堂。其实也没有谁瞧不起他,是他自己有自卑感了。
   高中时,夏业钦和我同桌,两人发育都早,坐最后一排,性情又投缘,理所当然成为好友。夏业钦是班长,学习成绩特别好。他特别喜欢数理化,当时,一心奔四化的年代,大家都很推崇“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对科学家很尊敬。夏业钦的远大目标,就是成为杰出的科学家。他的动手能力也特别强,再复杂的东西,他一看就明白了。即使有难度,咂着嘴皮子,多鼓捣几下也就成了。
   按说他这样的人,应该遵守纪律,但他时时被我带偏。上课时,埋头嘀嘀咕咕的,经常被老师狂扔粉笔头儿,老师在台前打我们时,臂力很棒,长驱直入,贯穿整个教室。我头往桌上一伏,垂直打击的就是他。他高高的个儿,来不及伏下来,就被迫笑嘻嘻的,站起来听老师啰唆,说够了,老师自然要继续上课。
   夏业钦靠我这边的腮帮子,经常有点过敏,后来也一直没见好,时间久了,跟患皮肤病似的,抹啥药膏药水,都不见效。好好坏坏,烂了一年多,皮肤完全变黑了,后来变黑那片地儿,长出络腮胡子。而另一边腮帮子,则干干净净,没长一根胡子。在天安门城楼下来时,我特地看了下他的右腮帮子,我发现他剃得干干净净,一下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当时,他还有个奇怪的事,就是右耳朵会动,做数理化题目时,他耳朵开始动弹,我就知道他开动脑筋了,但他自己并没知觉。我觉得好笑,告诉他,你耳朵又动了。他顺手摸摸耳朵,当然没感觉到什么。他单边留着络腮胡子,并没影响到潇洒的相貌,反倒很有特色,和女同学的关系也特别好。他像个大哥似的会关心人。他经常喜欢背的一个背包,是参加县妇联一次征文比赛,得的一等奖奖品,上面有妇女之友四个红字。他写的作文是,《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
   我们两家算是世交,父辈交往几十年,直到他父亲溺水那天下午,戛然而止。他懂事早,成绩稳定,性格温和,按说他能顺利考上大学。他后来做了个体医生,原因就在于,那天下午他忽然失去了父亲。在匆忙来人跑到学校,把他叫回家那天起,他就退学了。
   后来我才了解他家出事的细节。即使他一百个不情愿,也无济于事,家里的产业,必须有人继承。他弟弟妹妹都还小,瘦瘦弱弱的,撑不起场面。丧礼上,他们神情都木木的,压根儿没办法接受,天天笑嘻嘻的父亲,就是被邻居叫去,帮着一起买堆木材,木材太多,压沉了船,他落了水,救上来已天人相隔。这是天都塌下来了,命运的轨道开始转向。阿钦的妹妹叫钦妹,简称阿妹。他弟弟自然就叫钦弟,大号叫钦佩,简称阿佩。
   我一个人独自坐到高中毕业,学校没安排新同学进来。那时基本上读到初中,好多人就放弃了,少数一部分人,才读上去。夏业钦后来在家乡,也创出了一些名气,街坊邻居,老老少少,开口都叫他阿钦阿钦,既亲昵又贴切,大家都钦佩他。他坐在家里的店堂,见人三分笑,给人号号脉,看看舌头,配一些平肝茶儿。平肝茶儿的字面意思,一看就明白,可想而知,街坊邻居们,有个头疼脑热,喉咙肿痛,上火口臭,小毛小病,摸上两副药,几十块钱,回家烧开了,晾一晾,喝进去,嗯,有效果。
   他抽空上城里一家职业学校,卫生局、劳动局下面的公司办的,学习医疗技术,考到手好几个证件,医师证,药剂师证,都有,扎扎实实掌握医疗技术,他家的中草药店,是老字号,稳稳当当开下来,一开几十年,顾客盈门,长盛不衰。
   阿钦家的百年老店,据说是从他太爷爷那辈开起的,至于再往前延伸更久以前,我就不清楚了。那年头,看书上讲的,天天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谁都闹不明白。幸亏小镇远离战火,免于荼毒。小镇上的人,生性也相对天真淳朴些。
   我是见过他爷爷的,长着漂亮的三绺胡子,脸容宽厚,印堂饱满,一看就知道气色很好,手里缓缓转着三颗钢球。老爷子的身体一直不错,晚饭后稍微喝点儿小酒,精神是很旺盛的那种。我后来看到武侠小说描写的掌门人,或者高门大户中的大掌公,就不由自主想起他。他那种气概,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他是我接触的老人家里,面相最好的。
   他老伴却很瘦弱,头发又白得不纯粹,间杂着黑发灰发,有点乱糟糟的。有些人就是很奇怪,发型怎么都梳不整齐的。年轻时梳不整齐,摇着一头乱发,貌似天真烂漫,上了年纪,就有点失分了。老了就怎么都是输。她的眼睛过度劳累,经常需要长时间闭一下眼,像286电脑需要关机清理后,才能再次开机工作。她习惯趿拉一双旧棉拖鞋,已看不出原色,战战兢兢走在满店堂堆积的中草药口袋边,有的是麻袋布袋,有的是编织袋。他绕来绕去做她想做的事,她的步履,踉踉跄跄,上身往左倾斜。我在边上见了,想扶一把,但不敢伸手,我胆小,一直担心惊扰了她,而且她好像也忽视我。我觉得她不是能干活的人,但越不会做精细活儿的人,偏偏见了杂乱的场面,越容易着急上火。街坊邻居喜欢中草药,就是因为便宜,业务繁忙的草药店,又怎么可能保持清洁。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一直没有倾斜倒地,倒是比老爷子活得更久长。
   气色很好的老爷子,败在高血压上,他被麻袋绊倒,摔了一跤,就倒下了,躺了半年多。一家人都是医生,反倒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他后来也起来了,但肢体偏瘫,很少出现在人前,坐在后院的地坪里,看着墙角的青苔发呆。三颗钢球陷在墙角青苔里,都生锈了,很久也没人去拾起,可见钢材也不纯。平时习惯养生的人,在生命力方面,居然没显出优势来,也是遗憾的事。在他身上,我想通了,人能活多久,都是有命数的。
   药店空间不小,三间店面,很宽敞,但还是不够用。我很佩服中草医,中草药的种类繁多,总数大约在八千种左右。这些中草药,又可以根据不同的类别进行分类,如解表药、清热药、泻下药等,共计十九大类。每一类下又包含多种具体的中草药,每种中草药都有其独特的药用价值和功效。所以店堂顶棚上,钉满了弯钩,各种各样的中草药,一捆捆一袋袋,挂在顶棚下,长年累月,不可避免沾惹一些尘埃,用到某药时,店员搬来梯凳爬上去,拿下来,抖一抖,拍一拍,掸一掸,或者在煎熬前,冲洗一下。人走过店堂,头顶上不免触碰到药草。药草上有丝网蜘蛛,一条银线挂下来,冷不丁空降到人头上肩上,人觉得有些不适,随手一拂,哎呀,一粒小丝网蜘蛛,透明肚子胀鼓鼓的,会爬爬动的。三面墙壁,长方案桌,也尽量被利用起来,除了案桌角头放置穴位铜人,一两处墙壁粘贴穴位图片,其他地方,基本上挂满这种那种还没切的中草药,枝枝蔓蔓的。按方摸药的店员,就在中草药抽屉的巷弄里穿梭。
   炮制的地方在后院,有时会有甘草搅拌蜂蜜,加温后的甜香味,一路袅袅婷婷飘逸过来,在我的鼻尖前萦绕,挥之不去。我的脚尖,就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但拘于礼节,还是停住了脚步。甘草虽好,毕竟不是零食。
   我成年后,很少去他家了,偶然串一下门,了解到近来的动态,说几句话就走了,大家都忙,其实都是空忙,不见得能出什么成绩。两家都发生许多变故,彻底影响到了家庭幸福感。时代大浪淘沙,连带小人物被裹挟进去,没有谁能幸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我们就断了声讯。在天安门城楼上重新见面后,我们联系就多了起来。他空闲下来,会和我说说话。我俩的友情,多年以后又延续下来,逢年过节相互走动,问候一声,表示彼此牵挂着。
   我断断续续听他说一些事,他父亲去世后,他母亲一蹶不振,四十多岁就白了头,人也郁郁寡欢,瘦成一把骨头,派不得用场。我想起他母亲当年就弱弱的,不是能挑大梁的性格。当然,你对没什么文化的家庭妇女,不能赋予太大期望。所以他被逼上梁山,十几岁就只好勉为其难,撑起整个家当。幸亏他还算争气,人也有灵气,慢慢掌握中草药技术,为街坊邻居服务。阿钦说,有个邻居患了肺气肿,县医院的医生,认为他可能是肺癌,他一再央求妻子去问,自己站在诊室门口偷听,漏耳朵听到患的是癌症的消息后,当场就瘫倒在走廊里,连家都回不了啦。家人把他抬回家,家徒四壁,又不得不治疗,就求助于阿钦,阿钦觉得他的病症,看上去不像是肺癌。病人说,我就信你,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结果,不久以后,他当真把病人给治好了。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胆大包天了?
   他笑道,侥幸侥幸。
   我看出他心里是比较得意的。
   我并不赞同他类似的冒险行为。也许艺高人胆大,我还是觉得人生大事,开不得玩笑。但他是不一样的,他家庭负担重,上下三代人,娶亲以后,很快就有了第四代。他儿子非常聪明,一看就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四世同堂,就靠他一个人支撑着,店堂生意不错,邻居们看的是薄利多销。他毕竟年轻,又依仗自己智商高,聪明肯学,到现在,几乎没有碰到看不准的毛病。即使有,向医校里的老师一请教,老师稍加指点,很快也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我就说他有点飘了。他捂嘴一笑,显然并没接受我的提醒。我不懂医,看他这么有信心,当然也随他去,毕竟我不是他亲兄弟。即使是共娘胞胎亲兄弟,难道就听得进吗?我从来不勉强别人。
   不过我知道,他家里的事,开始有点复杂起来,不像过去他爷爷在的时候一言堂,说一不二。他会和家人商商量量。几年过去,他和弟弟相续娶了亲。听说弟媳妇是个计较的性格,他和我提过一嘴,显然不愿细说。我说没想分家吗?
   他说怎么分?
   是不太好分,家大业大,经营的又是同一个生意,怎么分?
   他妹妹也嫁人了,嫁了个家里开冷作店的阿松,都是本街人,知根知底的。阿松家平时捣鼓加工电焊氩弧焊,风割,焊模具,夹具铝合金,卷门,拉门,窗罩,楼梯,扶手,栏杆,搭雨棚,铁门这一类的五金。他们家那条街巷,都是捣冷作的,专业一条街,相互抢生意,也不是特别忙。但药店里的生意忙,大家都嫌医院收费贵,麻烦,所以都选择阿钦家里的药店。
   妹妹抓了多年的药,抓熟了,闭眼都一手准,盲抓,哪个抽屉放什么药,了如指掌。所以即使她嫁出去了,还是回来在娘家药店上班,而且有时人手不够,还抓了老公阿松过来,充当店里小伙计。阿松也乐意。捣冷作算什么事,戴着个电焊帽,嗤一声,焊出一股子一氧化碳、氮氧化物,有毒。当年,他就是因为胸闷、胸痛、气短、咳嗽,到药店抓药缓解,才找到话题,和钦妹搭讪几句。本街人,平时都面熟,而且是小学同学,但一直没机会搭话。他总不能跑过去和小姑娘说,我喜欢你哎,你嫁给我好吗?他一直觉得药店比捣冷作强,至少算知识分子,和药方打交道。
   有次钦妹忙活半天,也憋了半天,今天奇怪,客人格外多,她忙得团团转,肚子也痉挛了很久,好不容易抽个空,想上厕所,偏偏娘占了茅坑,愣愣的不肯起身。她等不及,跺跺脚,索性去百米开外的轮船埠头公厕跑一趟,女厕所人太多,钦妹实在忍无可忍,见对面男厕所没人,一咬牙,潜了进去。待轻松出来,门却怎么也拉不开了,她想了一百种办法,都无计可施,呼叫很久,没人搭理。正是中午时分,埠头没几个人,她按门边清洁工按键都没用。手机没带过来,刚才匆忙出门,拉在店堂了。正巧阿松送客户回去,到轮船埠头,顺便过来上厕所,见里边人着急,听着却是个女声,而且熟悉。也顾不上奇怪,帮忙要紧,他叫她人向后避开一点,抬起一脚,轰的一声跺进去,才把门打开。见到她,怕她尴尬,就自我解嘲,说我是猴子派来的救兵。钦妹难为情,顾不上开玩笑,哈哈一笑,就当感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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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始于“我”与旧友夏业钦在天安门城楼因认错人重逢,揭开二人的少年情谊以及与夏家变迁的过往——夏业钦曾是立志在科学界发展的优等生,因父亲意外离世不得不退学继承祖传中草药店。他凭借聪慧与努力成为街坊邻居信赖的好医生。在这个过程中,夏家药店生意兴旺,他却与妹夫阿松研发“纳米技术肿瘤鉴定监测治疗仪”,并因此吸引来大量患者,后却因给无赖阿平误诊胃癌引发纠纷,先赔50万,后阿平摔死后又赔200万,药店最终被封。小说以小人物的命运折射时代变迁,既写出了传统中医药的生存现状,也揭露了民间医疗乱象与人性的复杂。作者初衷或许是借夏业钦的起落,探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以及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文以细腻的叙事勾勒出鲜活的市井图景,引发读者对医疗规范、人性现实等议题的思考,让读者在小人物的悲欢中感受生活的厚重与荒诞。一篇佳作,流年力荐阅读!【编辑:清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091100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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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25-09-11 13:49:51
  夏业钦的善良与软弱、宗族的现实,勾勒出小人物在时代里的浮沉,“西洋镜”的隐喻精准动人。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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