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高处的那束光(散文)
一
和平盛世,盈车嘉穗。在这五谷丰登的季节里,我们迎来了第四十一个教师节。瞬间,祝福的句子、短视频,宛如火把接龙,遮天盖地,铺满了网络。将金灿灿的秋色,渲染得更加绚丽多彩。同时,也勾起我沉睡多年的童年记忆。
我报名入学时,也是个丰收的季节。当时,我们的祖国还很贫穷,山沟小村的落后可想而知。别说老年人了,年轻人没进过一天校门的占了一大半,更没有“教师节”这个词。小学校只有两名姓邓的老师,女邓老师教语文,男邓老师教算术。因缺少师资与教室,孩子们分成了两半:一、三、五年级一个班,二、四、六年级另一个班。除去老师的讲桌、凳子是木头的,学生们统统泥桌泥凳。
我们的教室又破又旧,是由生产队的两间仓库改成。因年久失修,墙皮剥落得千疮百孔,房檐残损得满目疮痍,木门破烂不堪。夏秋,地面汪着泥土水印,冬春,风儿钻进门缝,哨声般尖厉。阳面墙顶端的左右,各安一扇通风小窗,每逢开学,二位邓老师都用麻纸重新裱糊。坐在泥凳上的我们得仰起脸,才能看到那缕溜进来的阳光。阳光洒在讲台上,洒在二位邓老师朗朗讲课的声音里。
男邓老师与女邓老师是亲叔伯兄妹。两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文化人”。尤其是男邓老师,以前是大队会计,算盘“辟里叭拉”,打得非常棒,听说他读过六年级。而仅仅念过四年书的女邓老师,经过煤油灯下的苦战备课,自学训练,讲课吐字清晰,嗓音甜美,也把拼音、课文讲得明明白白,生字拆得头头是道。让入学第一天的我,就迷上了她的语文课。
童年的记忆里,我们的女邓老师很年轻,柳眉俊目,玉牙闪亮,两条齐腰麻花辫顺顺流流,黑得发亮,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能把清泉甩进教室里似的。我感觉女邓老师比男邓老师更有耐心,不厌其烦地为孩子们取学名,教我们握笔、写字,还为乡亲们读信、写信等等。记得那时候,她最小的孩子才几个月大,常被六岁的姐姐背到教室外面玩耍。有一回,小娃娃大哭,姐姐几番哄不住,就带着哭腔跑了过来推开门说:“妈,弟弟饿了……”
孩子们的目光,齐唰唰地望向门口的小姐弟。
“哇哇——哇哇——”姐姐背上的小娃娃朝母亲张开小手,来回摇动着身体,姐姐急了:“妈,弟弟要吃奶奶!”
教室里哄堂大笑,与娃娃的哭声和在一起,屋粱的尘土都跟着震落。
女邓老师秀眉倒竖,对门口背孩子的女儿道:“把他给我背回家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她把粉笔往桌上重重一拍说,”你们的父母从牙缝里省出这三毛钱来,为你们交了学费,还得为你们买书、买本,是让你们学知识来了还是看笑话来了?想笑的、想当一辈子睁眼瞎的,现在就给我滚回家去!”
仓库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都不想当睁眼瞎,对吧?”
孩子们异口同声:“对!”
“那就好。我强调过无数次,无论你们读哪个年纪,都要维持好课堂纪律,上别年级课你们就写自己的作业,因为我们条件有限,是混合班。为了不当睁眼瞎,不止要学会自己的课文,还得写字工整,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我们慌忙低下头来,与高处的那缕阳光一起,老老实实地贴在课本上。
二
记得三年级开学前,生产队再次迎来了大丰收,莜麦齐腰高,糜、谷、黍穗弯了腰,成熟的小麦金灿灿的。孩子们跟在抢收的社员们后面帮忙干活,开学晚了半个多月。也就是那年的暑假,生产队派出十几个强壮劳力,用土坯给我们盖起一排坐北朝南、安了玻璃窗户的新教室。
重整后的学校,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我们被正式分了班,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教室和班主任。师资重新调配后,文化较高的男邓老师留了下来,而一直带我们读书写字的女邓老师,则回到了村里,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
新来的班主任老师姓田,高个,平头,浓眉大眼,当时也就四十多岁。村里人夸:“人家田老师可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的好老师,得过好几回奖呢。要不是犯了错误,能来咱这山沟沟教书?”
母亲说:“这样的好老师,肯定呆不长久。好好学习。”
我们的田老师,果然名不虚传。
田老师讲课绘声绘色,神采飞扬,生动而有趣,他的课像被安上了聚光灯,连空气都带着电。四十分钟的语文课,同学们个个聚精会神,我的精神像被拉满的弓,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出生农家的田老师,把农人的“诚”与“拙”真正写进自己的姓氏里。对他来说,最奢侈的“张扬”,就是把一颗良心放在讲台上的声音。除去假期,星期天他很少回家。带我们拾麦穗、土豆,上交给生产队;拾柴火捡粪,供小学校用。常领我们做好人好事,为军烈属、五保户打扫卫生。回班后,让我们结合实际写作文,我贴在校园黑板报上的优秀作文,经常更新。
教室后墙顶端,嵌着一方窄小的玻璃窗。放学铃响,人声散尽,玻璃窗户暗淡下来,夕阳才会沿着小窗悄悄溜进来,把一束光线洒在我们的课桌上。田老师不催我们离校,总说:“教室里有桌有凳,总比你们家里强,就在这里写作业吧。”
那时候,田老师住宿都在学校。我们忍不住问:“田老师,你不回去吃饭?再晚,食堂就关门了。”
“里面有人住。没事儿,天黑再吃。”
很快,教室里就发出笔尖的“沙沙”声。田老师站在那束光外,身影被余晖镶上一道毛茸茸的边。教室里光渐渐暗了下去,我们的作文本却亮了起来。
知识渊博的田老师从来不多话,却能把一颗颗顽皮的心拢住……他的品行像雨后的一畦绿,也像丰收的稻田。
六年级开学,我们的田老师却没来报道。茫然不知所措的我们,再次听到村里人的悄声议论:“这回,田老师可不是犯了错误,是犯下重罪,被戴上手铐下了大狱啦!”
“唉,听说是受他父亲的牵连……”
“可惜了,多好的老师啊。”
“人好不如命好哇……”
年代动荡,那学期,我们连课本也没有发。
算起来,田老师只教了我三年,却点亮了我一生的品质与文学梦想。人生不必太贪,遇一良师足矣。
三
孙女开学那天的晚上,趴在我膝上小声喃喃:“奶奶,我想我们的班级,想同学想李老师了……”
孙女的话像轻轻的风,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我心一颤劝:“老师都一样,慢慢你就熟悉了。”
是啊,常说衣服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何况孙女要告别她长达六年的小学校园,告别伴随她成长的班主任李老师?对她来说,新学校的老师是陌生的,同学是陌生的,校园是陌生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孙女开学后,老师们发在家校群里的微信,我第一时间阅读。有一天,班主任的一条微信引起我的注意:“表扬××同学,外套叠放非常整齐!”
我盯着那行字,来回读了好几遍。仿佛看见明媚阳光的教室里,孙女学着受表扬那位同学的样子,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外套对折、再对折,直到压平最后一道褶皱。她的眼里,闪着执拗而明亮的光,像把“成长”两个字,叠放进她的日常里。
如今的孩子多数不自立,懒与自私同框,被子不想叠,衣服不愿意洗,放书包像扔垃圾。一条“外套叠得整齐”信息,瞬间就让我摸到这所中学的脉搏,那就是:铃声脆亮、要求清晰、表扬及时。“小升初”不只是学习上的翻山越岭,更是德、智、体、美同时拔节的全面成长。
如今,我们的祖国日新月异,生活节节攀升,未来需要德、智、体同放异彩的新一代。光孩子自己踮脚不够,得家长与老师同时抬臂,托举他(她)们努力向上探手,去够最高处的那束光……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