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又是—年桂花香(小说)
老巷子里,华家院中的梧桐树叶落第三遍时,华实终于把那扇褪色多年的大木门重新漆成了豆绿色,尽管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用油漆刷在不如意的地方补了几刷子。
退后几步,浴在朝阳的逆光下,他眯逢起双眼望着油油泛光的木门心满意足地点头笑了。—滴水珠正顺着门隙慢漫地流下,像一颗流动的心,也像—粒晶莹的眼泪。
无意识瞥一眼门外,瞬间,他仿佛看见在巷子口,蹦蹦跳跳跑进—个扎羊角小辫的十来岁模样的小姑娘,—阵风似的,有着清纯得像小草上露珠般的面孔。她跑过来,柔柔地倚在门楣上,举着半块桂花糕对他笑:“你家是新搬来的吗?”声音银铃似的。
“这屋是我家亲戚的。我妈妈说,我们临时借住一段时间,我妈妈病好了就搬回去。”他惊奇地看着突然从天而降仙女似的小姑娘。
“你也喜欢陶艺吗?”小姑娘目光扫了一眼泥塑台,“给你!”大方地递上她自己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农村头的娃儿,是玩着坭巴长大的,谁不会。我还会捏坭人呢。”语气轻描淡写掩饰不了心中的骄傲,傻傻地接过桂花糕,却忘记往嘴里送。
“你吃呀!”眼前这小男孩憨憨的样儿让她乐了,走进大门,站在腰围粗大斑驳陆离的梧桐树下,仰望着巨伞似的树冠,风扬起她乳白色的连衣裙:“我叫司敏,喜欢画画。我以后会开店,开了店,你们一家重新搬回来,门一定要涂成和你这个陶泥一样的豆绿色,我画的画要贴满整面墙。”一本正经像是命令,稍稍停顿一下,“还要在这院子里种棵葡萄树。”她张开修长的双臂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开店?种葡萄树?”他口迟了。
“嗯,开店,开美术店,还有陶艺馆。要种棵葡萄树,七夕节晚上,我好藏在树下听天上的织女和牛郎说悄悄话。”清亮的笑了,笑声中她回身转过头来,脸蛋红朴朴的,双眼格外晶莹,“和你一起。”话音未落,就害羞地蹦跳着冲进洒满金色阳光的小巷,像一只快乐的鸽子在飞翔。
“和我—起?我不认识你呀。”华实傻傻的绉起眉,摸着后脑勺。
一阵风钻进院子里,送来满院桂花香。
华实从㝠思中惊醒,放下油漆刷,端上刚沏好的桂花茶,走到大门侧,品了一口,抬头凝视着门楣上的旧木牌,伸手仔细抚摸着,心里叹息,“三年了……”
忽然—只美丽的蝴蝶飞来绕着人飞,意图很明显要靠近木牌。华实好奇,马上退至—旁。蝴蝶蹁跹却停在了木门那滴“心”上,伸出长长的吸管式的嘴在“心”上轻点,像是在深情地亲吻,翅膀轻轻扇动。
小精灵太可爱了!
华实欲抢拍这难得见到的奇妙瞬间,转身取来相机,可是蝴蝶已经不见了。
华实有些失望,举起相机对着木牌拍下一个特写。木牌上“梧桐画艺社”几个字的刻痕里还依稀可见当年她用粉笔勾划的粉色,早已经被时光浸成了白色,像几朵浸在记忆里的梨花瓣。
一
十月,城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老巷子里谁家的电视机声音特别大,“9月25日,党的十四届五中全会在北京举行,会议审议并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九五”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指出,2010年的主要奋斗目标是:实现国民生产总值比2000年翻一番。”男播音员的声音浑厚、明亮、清澈,和新闻一样听后使人愉悦和鼓舞。
巷子里的小孩子都在疯跑玩乐,大—点的孩子在墙角捉蝉,或用自制的捕蝉神器在梧桐树下捕蝉,几个女孩子或“跳房子”,或跳着橡皮筋,“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清朗的口诀声在巷里特别悠扬。
邻家孩子司敏孤独地蹲在老教堂前的台阶上画速写,她的理想是将来考上美术学院。一只鸽子在她身边悠闲漫步,时不时对着作画的司敏“咕咕”打声招呼。
司敏的速写本里夹着半块被晒化的大白兔糖,铅笔尖在纸上涂涂画画,娴熟地画满速写的人物、静物、动物,还故意调皮地把祠堂门口的石狮子画成了歪着脑袋的小猫。她自己歪着头瞧着画,忍不住“噗嗤”一声也笑了。
“你画的是石狮子吗?”穿着七分短裤的华实抱着一块陶泥站在她旁边,鼻尖上沾着泥,眼睛亮得像星子。
司敏一抬头,眼睛瞬间闪亮了,“你在做什么?”庚即递上那半块特意留着的大白兔糖。只见他怀里的陶泥被揉成不规则的形状,指尖还沾着湿泥,—脸的企望。
“我想做个高级碗,给我妈妈盛药盛饭,还要保温,冬天快要来了。”华实把糖捏在手里,要跟妈妈留着,说话的声音低了—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泥,“我妈妈的病更重了,现在主要喝中药,喝粥,家里的碗都不保温,也不能同时盛两样东西。”
司敏盯着他的手指看了会儿,纳闷,怎么不去商场买个高级保温饭盒呢。忽然,看见他光脚穿着一双大大的已经毛边的旧胶鞋,心中咯噔地跳颤一下,脑海里立刻呈现出一个漂亮的饭盒,忙把画本翻到新的一页,“我来帮你画个样子。”却马上放下,“哦,不行!我今天已经画够九张了……那该怎么办呢?”抓耳挠腮很着急。
“九张?”华实莫明其妙,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的生日是九月九号。我妈说,‘九’是最大的自然数字,挺吉祥的,所以‘九’就成了我的吉利数,寓意好事长长久久,天长地久。平时做事什么的,不能超过这个数,因此,我每天最多画九张速写。”
“最多画九张,不能再多了?”华实也琢磨着。
两人转动小脑袋认真想。忽然,异口同声地喊道“有了!”急忙抢着分别说出各自想到的好办法,竟然完全一致。
司敏立即把速写本子翻个面,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起来:“我帮你画个高级碗的样子,你照着做,好不好?”
“好!”华实高兴地笑了,蹲下来看她认真地画碗。
连续画了两个碗都觉得不满意,两个人激烈争辩,抢着指指点点,参谋合计。
火辣辣的阳光把教堂的台阶晒得发烫,也把万物的影子逐渐拉长。
两个大孩子仍然肩并着肩坐在那里,不断地比划商议、争议,一个人画,两个人修改;一个照着捏陶泥,四只手共同造形。
终于,两个人都满意了。司敏画的碗是圆滚滚的,碗口有一圈波浪纹,华实捏的陶泥碗虽然有点歪歪扭扭,却认真地刻上了波浪纹。
略略思忖,还不满足,司敏在画本上写下,“你的陶碗,我画的。”
华实见了,机灵地在陶碗底部庄严地刻了个小小的“敏”字。
司敏激动了,清澈的双目盯着面前这个纯纯的男孩子,忽然脑子里产生—个新的念头。
华实没注意到司敏的目光,高兴地对着夕阳举起造型有些奇特的陶碗,“妈妈,我们有保温的碗啦!”宏亮的声音比蜜甜。
“是我画的,是他照着生产制造的!”司敏指着华实高声宣布,接着格格格地笑,笑声特别清脆。
笑声里,司敏抓起地上的剩下的陶坭,三五下捏成两个小人,手牵在一起,“这个长鬍子的是男孩,这个长头发的是女孩。他们是一对。”
“是我们俩个人吗?”华实眼睛看着司敏古鲁鲁转。
“你说像不像?”司敏不顾华实叽笑,牵上他,“走,我们回家啰!”—路蹦跳欢笑,披着满身金色的阳光。
那段时间的节假日里,两个孩子常聚在老巷子的梧桐树下画画,捏陶泥。
二
巨大的屏幕上正直播着第三十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实况,赛场上的中国红和中国健儿努力拼搏的高燃时刻,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激励着屏幕下驻足观看的每一位中国人和外国人,许多人竟忘记了下—刻自已该去做什么。
站在机场的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司敏默默地念着手机里华实昨天发来的短信:“司敏,我妈又住院了,对不起,我得留在老家照顾她。你独自在北京上学,—定要好好生活,记得照顾好自己。”
候机厅的广播里传来登机提示。司敏把手机塞进包里,抬头看一眼远处的登机口,再回头望向身后检票口外的大厅,她希望在这最后时分,会突现他魁拔的身影,他急急赶来送她,却被因挡在验票口而着急地向她挥手招呼,就像不少电影电视剧里的场境—样。
她的手摸着挎包里的陶器,想到昨天晚上华实突然心急火燎地赶来,亲自送她去火车站乘车。他手里拿着个用—块红色绒布包着的陶制调色盘,“这是我特意做的,刚出炉,还有余温呢。你在北京画画用,它比塑料的好。”再特别细心取出一盒桂花糕,“是我妈妈硬撑着跟你精心熬的,甜甜的。可能甜得有点发腻,但是我妈的心意,带着老家的味道。”
司敏双手接过香喷喷的桂花糕,眼里含着泪,“谢谢老人家!我不会忘记家乡的桂花糕!”
北京的冬天来得特别快。
司敏在合租屋里坚持画到凌晨,手指冻得发僵,忍不了就呵着手,在屋里踮脚跑步。
浑身暖和了,她习惯地拿起那个陶制调色盘放在胸口。调色盘上刻着波浪纹,底部不是“敏”字,而是—个刚劲的“实”字,就像华实的手,温暖而有力。
她克制不住思念,给华实发了一条微信,“华实,我今天去看了‘学院力量——中央美术学院师生作品展览’,那些画好棒!我想好了,要考那里的研究生。”她想,明天清晨,他—觉醒来,第—眼看见的就是这条短信,该有多高兴呀。
突然,手机屏幕亮了,华实回复得好快,“司敏,你一定可以的。我妈今天能下床走路了,她还问起你,说等你回来给她画张像。”回复中还有两个淘气可爱的笑脸。
“你还没睡?”司敏惊喜得手直啰嗦,急忙打过去电话,“你照顾好你自己了吗?”她想起他时常叮嘱的话,指责多于问候。
“我在赶陶艺申遗的材料,今晚是最偶尔的一次。”他明显在克制不让呵欠声传过来。
“哦,有我帮得上忙的吗?或者需要我赶回来吗?”她顿时来了精神。
“不用,不用!政府方面的大力支持都完全足够了。”忙反击,“你怎么还没休息?不怕影响姑妈她们吗?你冷吗?记住别冻着!”
“我现在姑妈家的地下室里,有壁炉呢,火旺旺的。”她立即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谎话,“我寄过来的药收到了吧,让你妈妈只管服药,我会及时寄来的。”
“药费多少?不能再让你破费了,你现在也只是个大学生。”担心她不接受,“跟着申遗的推进,我现在制作的陶品走得很火,这—批订单都排到明年年底了。所以……”
“药费不是问题?”她抢过话头,“那就记住,以后慢慢还吧。好了,都该休息了。晚安!”
听他也道了晚安,心里热乎乎的。司敏突然又抓起手机,“哎,不忙,不忙。今晚不许挂断电话,把手机—直放在枕头边!”似要求又似命令,不容置否。
“啊?还有事?今晚不睡觉?”担心的问话里饱含无限的疼爱。
迟疑一下,脸先红了,“我要枕着你的……呼吸入眠。”她声音低低的,害羞的样子如—朵月下美人花。
不舍地看着手机屏幕,她忽然想起了老家的老巷子,想起了梧桐树,想起了桂花香,想起了华实蹲在陶轮前捏陶泥的样子。特别想起临来北京前,他们一起给“梧桐画艺社”挂木牌的那天,他怜爱地看着自己的火辣辣的目光,嘴唇嚅动,欲言又止的时刻,近来一直在脑海里萦绕,猜想着:他,当时会说什么……
今夜想到这难免有点懊悔,当时该鼓励他大胆地把心里话说出来,清纯如泉水的少女,多么想听到心上人那火辣辣的而又让自己害羞的话话。但是又想,假如,当时他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自己又会是什么表情,是什么态度,是同意还是拒绝,也许都不是,自己极有可能只会羞羞地逃跑……这,也许是每一个多情少女的心态吧。
她醉了,脸蛋通红,呼吸急促了,双手捂着脸蛋,害臊地直跺脚。
忽然,又几步凑近镜子,左右瞧着镜中美艳的自己,“吔――”做了一个怪脸。转身紧紧抱着陶制调色盘,急忙钻进被窝里。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风拂在她的脸上,她觉得那是他暖暖的手在轻轻拂面……
很快,她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三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
蹲在晒着新打下稻谷的晒场边,镜头对准墙角挂着的串串红得发亮的辣椒,竹编的串绳勒进砖缝里,辣椒像串着燃烧的火苗,—只小狗乖乖的蹲坐在地上,明亮的眼睛盯着镜头,不时伸出红红的舌头沿湿湿的嘴巴转圈,背后是古宅青灰的大方砖墙,墙头上的瓦当缺了点角,露着里面暗黄的土坯——这画面像幅撞色的乡村图画,古朴典雅,清新脱俗。司敏眯起—只眼,“咔嚓!”“咔嚓!”连连抢拍按下快门。
“小心!”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同时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拽了一把。
司敏踉跄地急转身,撞进一个身材魁梧带着泥土味道的男人怀抱——对方穿着藏青布衫,衫上是—条沾有坭的围裙,卷得高高的袖口沾着白灰,左手攥着把泥刻刀,刀身映着晒场上的阳光闪闪发亮。
“对不住,我在想着作坊改造的事情,没留神你蹲在这儿。”诚恳道歉的男人指指祖传的陶艺作坊,突然认出面前耀眼明亮的大姑娘,“啊!司敏!你怎么在这里?”挺奇怪的,“这不是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