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遇见】寂牢(小说)
一
童怀钰怎么也想不到,云锦书有一天会上她家的门。
那天,市第一医院44岁的外科医生童怀钰休班在家,正准备去趟超市,却听到门铃响。开门,见到的是一个一身黑的女人,黑风衣黑裤子黑皮鞋,好在皮肤白皙,面貌和善,所以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冷峻严厉,反而显得落落大方。
“锦书姐,是您!快请进!”童怀钰赶忙将她迎请进家门。
拿水果,泡茶,童怀钰忙得不亦乐乎,当茶香入鼻,童怀钰忽然想起什么,赶忙将茶水倒掉,翻箱倒柜找出一包卡布奇诺咖啡冲上,才笑嘻嘻端出来给云锦书。
“锦书姐,实在抱歉!我家里没有咖啡机,也不知道您要来,一点准备也没有,只有几袋速溶咖啡,真是不好意思,您将就一下。”
云锦书起身双手接过咖啡,道是自己没打招呼前来,实在冒昧。又将手中的“稻香村”糕点递给童怀钰:“临时起意来的,也没有准备,是我失礼了。”童怀钰慌忙接过,道:“这‘稻香村’糕点死贵死贵,锦书姐来就是,实在没必要花这个钱。”
双方寒暄数语,实实在在地在这人情世故中表现着各自的教养,接着,又不露痕迹地提到了此行之目的。
“锦书姐,你今天晚班吗?”
云锦书轻声微笑道:“我今早下夜班,约好了人要去办点事,想着办事之前先来跟你说一下。”
童怀钰大咧咧地说:“你下夜班就赶紧回家休息呗,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了,大老远地跑这一趟少睡好几个小时呢。”
云锦书低着头,看着眼前的咖啡杯,慢慢抬起头,透过咖啡升腾的热气,轻声说:“姐姐是来求你的,我想要立个遗嘱,找好了律师和公证处,想要找你帮个忙!”
听到此话,童怀钰倒抽一口凉气,这股凉气自脑后笔直而下直至脚后跟。她平时是个快乐的人,从没想过身后事,更别谈与死亡有关的遗嘱。在她心里,云锦书离立遗嘱还远着呢,云锦书虽然马上要退休,但是看着年轻,所以一直以来,童怀钰并未将她与老年、死亡联系在一起。此时,童怀钰忽然感到悲伤。
“姐姐请讲。”童怀钰坐直了身子。
咖啡热气后面的云锦书,面无表情地,就好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过完元旦,我就要退休了。不在一起工作,见面也不容易了,我求你一件事,等姐姐死了,你帮着把我烧了,不要搞什么告别,送到火葬场就直接烧了,不用停留。烧完的骨灰也不用骨灰盒装,你就随便用个纸盒或塑料袋装着,然后随便撒海里撒草地上撒山里撒哪都行,撒了就行了。你千万要答应我,姐姐我这辈子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你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处理完我的骨灰,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都归你,都是你的,你自己随便用,随便处理……你能答应的话,我会从内心感谢你!我已经找好律师,我心里想好的这些话都会写在遗嘱里面。”
太意外!
谁能想到是帮这个忙?童怀钰一下子懵了,道:“锦书姐,你不要这么悲观。”
“我的病,你是知道的,肾癌晚期,我没有多少日子了。答应我吧,我也没有其他亲人了。”云锦书恳切地说。
童怀钰感觉心里沉甸甸的,是那种提不起也拖不住的重。说起来,她与云锦书,也是二十年的老同事了。云锦书是她刚入医院时的师父,虽然当时只是形式上的师徒带教,但是叫过一声师父,这人生,就有了不同的意义。再加上,她的表哥是林源,而林源又是云锦书之前的男友。一层层巧合将她们拉近,其实,真正让冷傲的云锦书向童怀钰敞开心门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天,在医院,有个患者老人,当众无理辱骂亲闺女,正好被云锦书和童怀钰遇见。童怀钰见那女孩被骂得眼泪汪汪不敢还嘴,便挺身而出痛斥老人,众人皆惊。尤其是云锦书,当时,她那道震惊而敬佩的目光像焊在了童怀钰身上。从此,云锦书待她,便与别人不同,与她,走得与别人近一些。
此时,云锦书有所求,即使再难接受,又怎能拒绝?童怀钰长长叹口气,轻轻点个头。话题太沉重!童怀钰不想多谈了,怕再说下去,会有更让人不可料想的事情发生,到时无法收拾。云锦书得了童怀钰肯定的回答,却像心事已了。她端起咖啡杯,修长的手指中拇指和食指轻捏着杯把,另外三指轻扶着杯身,轻啜一口。抬头,又见到墙上挂着一幅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上,几只牧羊犬保护小绵羊的画,颇有感触地喃喃自语:“牧羊犬真好,保护着小羊,小羊可以撒欢打滚,好开心呐。”此时,一道温柔的阳光从窗户外射进来,云锦书半个身子都沐浴在阳光中,童怀钰只觉有种说不出的圣洁高贵。
送走了云锦书,童怀钰回到屋里,站在门口环视一下,走到云锦书坐过的椅子前,坐下,挪动一下身子,尽量与刚才云锦书的坐式契合,又端起云锦书用过的咖啡杯,学着她的样子,拇指和食指轻捏着杯把,另外三指轻扶着杯身……
就这样坐着,不知不觉两行清泪从童怀钰的眼角流下来,童怀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泪水像开闸泄洪一般落在桌面,流淌到地板上,最后,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二
童怀钰第一次知道云锦书的名字,还是在她读初中的时候。
她的表哥林源,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他从小就聪明伶俐,成绩人品能力样样优秀,还一表人才,虽然高考失利,本该考上重点大学的他只考上了A城的一所普通医科大学,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成为优秀的人。是金子总会发光,林源到了大学,依旧是好学生,他当上了班长,和同学们关系很好,自己的成绩也很硬气,论文一篇篇地发,奖学金拿到手软。老师说这样的人才,省里最好的医院都会抢着要。
谁知,这样优秀的人,竟然也有烦恼。
那天,童怀钰跟着父母到林源家做客,给林源过生日。席间,谈到林源毕业去向的问题,林源道:“我不去省人民医院了,我觉得A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就挺好的。”
林源的父亲脸色马上暗了下来,瞥了林源一眼,没说什么。林源的母亲却忍不住了,道:“今天来的都是至亲,也不用藏着掖着,你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林源,你给妈一个实话,你拿着省医院的机会不去,却要去那个什么市医院,是不是为了云锦书?”
“妈,你!”林源一下子急了,脸红得像喝醉了酒。
“儿啊,我跟你说,你不要糊涂,前程要紧。你为了云锦书舍弃大好前程,她云锦书会领情吗?她的家里人会领情吗?我听说她爸她妈都是知识分子,大教授,他们又怎么会看得上咱们这样的普通家庭?”
“咱们这样的家庭怎么了?靠劳动吃饭,不偷不抢,有什么能被看轻的吗?”林源生气地说。
“你呀,真是不懂!”林源妈深深叹了口气,她本夹了一块藕欲吃,却又放下筷子。这些年,她早将婚姻看透,婚姻说到底,还是要归结于人性。她早不是天真的人,她沉下来了,她看得懂两情相悦,但是更加看得懂门当户对。她仿佛看见了儿子未来的路,注定坎坷与悲伤。可是她一个做妈的,却扫不平那些障碍,填不平那沟壑。
“听妈妈的话,不会错的。你最好还是去省医院,这样人家家里说不定还能高看你一眼。你去个市医院,你又是个普通背景,人家父母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你高攀,你配不上云锦书!但是,我的儿啊,你哪里会配不上她呢?”林源妈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妈,我的事,你别管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锦书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林源坚定地说。
“哼!”久不说话的林源爸这时忽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林源,你真的想好了吗?这可是人生大事,不可儿戏!你确定要跟着那个云锦书走吗?云锦书,我听说她曾经可做过一些事!我将来是不会认可她的。”
“爸,你不要说了!”
“都是至亲,怕什么,也让大家帮忙出出主意。”林源爸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源。
“爸,你既然知道她的事,你就该体谅她的痛苦,你也更加应该理解我的决定。爸,你不要再说了,我求你。”
林源爸偏着头,看了看林源,又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席间一下子变得沉默,但这沉默只是表象,它的底下暗流涌动,是林源与父母间无声的刀来剑往,是一座本该喷发却被强压住的火山。大家都感觉到这股一点即炸的气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林源忽然客气地给大家敬了一杯酒,道声抱歉,便中途退场。主角寿星的离开是另一种语言,它诠释着一种少年意气,更在宣布他的人生决定无可动摇,他的人生主权自己掌握。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却又没头没尾疑点重重,林源走后,大家便开始向林源父母打听云锦书的事。林源不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大家毕竟都是至亲。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云锦书的事。
她曾经自杀过!
“自杀?天哪!”童怀钰的眼睛睁得溜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时的童怀钰,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的世界里,从来只有吃喝拉撒睡,当然学习是要的,平时八卦一下也是有的,兴致起来时再追个星就了不得了,哪里想得到还真有人会自杀?
童怀钰对云锦书自杀一事充满好奇,急吼吼地想知道原委。大人们却没将她放在眼里,并不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她,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表达着自己的见解。谁都以为自杀是遥远的事,是别人家的事,谁料这事儿居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这让他们感到惊恐,同时有股莫名的兴奋,谁都想说点什么,谁都觉得只有自己说的是对的。说着说着,林源爸和林源妈险些争起来,童怀钰的妈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好生忙碌!童怀钰东听一言西听一语,拼拼凑凑,像缝补破衣一样,最后居然也弄清了一些眉目。
原来云锦书是因为父母改她志愿而自杀的。云锦书高考后填报了上海华东政法大学,她想以后做个好法官。以她的成绩,考上华东政法一点问题都没有。谁知,她的父母偷偷给她改了志愿,改到A城医药大学,也就是林源所在的这所学校。云锦书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割了腕。
“呀,这孩子,咋这么想不开呢?”亲戚们开始谈论起来。在大家看来,这件事情难以理解,也不可原谅。她父母着实奇葩,孩子都已经填好志愿了,干嘛要偷偷给她改掉呢?但是,即使父母给她改志愿不对,孩子就可以因此而自杀了吗?当然不可以!人生的道路上,有多少坎坷波折,难道遇到后都要自杀吗?云锦书真是太脆弱了。可千万别学她!
大家议论纷纷,一致的意见是林源可千万不要为了云锦书这么一个人毁了前程,林源是多么好的孩子啊,说着说着,林源妈忍不住滚下泪来,道:“咱们家林源,被云锦书迷了心窍了,怎么都劝不回,可怎么办啊?”
三
从童怀钰家出来,云锦书就直接回家了。老远就看到门口有东西,白色塑料袋装着,像是水果。走近,发现是葡萄、蓝莓、苹果,一看就知道是谁放在门口的。云锦书打开手机,果然发现她的消息:“锦书,刚才过来你不在家,我买了点水果放在你门口,你记得及时吃,不要再扔了!”
云锦书鼻子哼了一声,右边嘴角微微扯了扯,眼睛微眯,脸上现出轻蔑而的冷笑。倏忽,那冷笑骤然消失,云锦书的眼里射出一道杀伐果断的冷光,她面无表情地拎起水果,快速朝垃圾箱走去。散落的葡萄、蓝莓、苹果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完美的弧线,准确落在垃圾桶。云锦书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看水果袋落下,像看一个被处决的犯人,她的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如果有,那也是一种报复得逞般的快感。她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完了,像拍灰尘脏东西似的,先是拍拍手,接着又拍身前的衣服,跺了跺脚,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走去。
送水果这样的事情,云锦书手机里的她以前经常做。她是妈妈金霓裳。刚毕业没多久,云锦书就自己买了公寓,搬出了父母的家。父母对云锦书连招呼都不打,就买房子搬出去住很不满意,但是云锦书心意已决,便也没办法,也就由着她。
起初,他们一起来云锦书的房子看过。金霓裳对云锦书的房子尤其不满意,她不喜欢云锦书永远拉着窗帘,屋里一丝阳光都没有,她不喜欢云锦书那些高大的黑色柜子,它们像座山一样,压迫着人,挤压着人,一看,就感觉发慌。她不喜欢这屋子的寂静,似乎连灰尘落地都听得见。但寂静中偏偏又有口钟在走着,滴滴答答刻板冷漠,冷不丁正点的时候报个时,总会吓人一跳,那声音喑哑有如噩梦。她一进来,就对云锦书说这房子太暗,要拉开窗帘,要扔出一些柜子。
云锦书站在窗帘边,目光炯炯地对她说:“这是我的房子,我想怎样就怎样,您如果不喜欢,您请出去!”金霓裳快被她这句话呛死,云铁军在旁道:“锦书,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这个房子,确实阴暗了点,住的时间长了,怕你身体吃不消。”云锦书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伸出右手,请他们出门。
金霓裳和云铁军面面相觑,讪讪地出了云锦书的家。云锦书缓缓关上房门,同时缓缓关上了她的心门。她靠在门上,眼泪哗哗地留下来,从此她的生命里,不再有父母二字。她这八十平的小公寓,是她的家,也是牢狱。她用这个小公寓,折磨自己,她的作息刻板得令人咋舌,她不要娱乐,连电视都不看。除了吃饭、必要的打扫外,她就只剩看专业书和睡觉了。阴暗的环境让公寓有些潮,时间长了,她患上风湿,一变天膝盖就痛,她由着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