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海草房的视觉美(散文)
一
我突然想,一定不能浪费胶东半岛沿海海草房的审美资源,不然,那真叫身在美中不知美了。最不能对不起的就是美,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因为美可以陶冶我们的柔情愁肠。
我的老家村子也有海草房,曾经并未感觉出它所具有的价值。只知道海草在房盖上,就是多了一亩三分地,因为年久会长出青苔,尤其生出很多肉植物,看着也美,我们小孩子叫“饽饽指头”,入口酸甜。
我是受到山西来的一位摄影家兼画家的影响,才对海草房发生了新的审美。我在烟墩角村遇到,他就住在村中的一个摄影基地,一待就是三个月。他感慨地说,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树叶,胶东的海草房也没有一座是重样的。于是,每一座海草房都可以入画,都可以进入镜头。他特别说了一段,有的海草房石墙上好几个拴马桩,就像庄户人家的“华表柱”,是用来拴牢美好的日子。当然这是画家才有的眼光,我觉得我这个地道的荣成人也应该有这样的精细审美体验。
这不仅仅是禅意和哲学,审美建立起的生活态度,看人视觉,完全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品格,起码,对人的尊重意识,会非常强烈。他递给我一个马扎子,我居然跟他聊了半小时呢。原来他还是某摄影协会的副主席。
只要找到一个审美路径,就会获得不一样的美感。我确信。
荣成有千里海岸线,其中有300多个渔村有海草房,精品海草房古村落是43个。这是荣成整理“非遗”确定的。其中烟墩角凭着独特的海草房资源和每年大天鹅来栖息越冬,而获得联合国授予的“最佳旅游乡村”称号。(2024年联合国旅游组织执行委员会第122次会议公布)这是了不起的历史遗存,是活着的审美资源。尽管不能与千年挂钩,但这不是靠历史时间的沉淀,是劳动智慧的创造。这次我选择了东楮岛、林家流、崮山前三个村,沿街去看海草房。我想穿行在一幅幅古画中,不是为了鉴定,只为了看到被时光打上的印记。
摄影师跟我比喻的一个词,一直记得。这次我就走进一家院子,登上院内的平房,斜看一排海草房。还真的是,仿若“苍雁”,这是一种罕见的鸟,海草房的海草呈灰白色,苍苍如老,斜看,一个个都是“人”字形的房山头,错落地呈现跟飞的样子,顿觉诗意来袭——
海天叠一影,苍雁斜横秋。
真的好气派。定格于斜飞,一下子将辽阔的背景拉近。又是雁归来的意象,似乎是被乡愁牵住。多少故乡事,飞不出那一行“人”字的阵容。
二
独特的色彩,给人深邃的审美。我们往往喜欢那些暖色调,花红柳绿,姹紫嫣红,这些在海草房的海草面前似乎一下子轻佻了,也俗了。海草房在胶东人眼中,是大海的“舶来品”,是经过时光的过滤而应该有的沉稳,不然,那些海草站在屋顶还不被风掠走?凝望着,仿佛此刻的心情一下子就沉静下来,感觉浮华都是那么肤浅。苍色是青绿蓝灰白等色彩的不断融合而致,是最具饱和度的色彩,在空间感上最具立体感。多少神秘,就装在这种色彩里。这是无法勾兑的颜色,没有比例,全靠时光的研磨。海草从海中被浪推送至岸边,是绿色,太阳打上去,变成褐色,苫到房顶,就变成褐红色,岁月流年,逐步泛出它的灵魂颜色——苍灰,从此不再变化。其包含的审美价值是丰富的,让我认识到,苍老反而是一种资本,读懂的人,会以厚重评价,人的苍老,更是岁月功夫的恩赐,为什么要忧虑叹息!能与岁月同老,根本没有不饶人的感觉。在规律和真理面前,欣然以对,我可以和海草房的苍老色彩相比,甚至引以为榜样,也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关照。每一种颜色,都可给人带来心灵的震颤,光波是可以直抵内心的色彩。飞鸿踏雪泥,转瞬即逝;海草对天光,乾坤永恒。这种苍老,给人的是矍铄之感,是洗却铅华的本色美。
大自然提供了资源,那些自然素材,是否也在启迪着渔人对自然文化的理解?我不能简单地看成了就地取材,完全是一种独特的审美,才使海草和山石有了结合相融的可能。这是迄今为止,在世界上最为独特的创造,没有雷同和模仿,是我们民族居住文化的骄傲。
曾经读《美学概论》,略知有一个荷兰画家叫维米尔,他是风俗画家,画的那些民居成了“黄金时代民居”,我觉得他若复活,到中国的胶东,看到海草房,拿着画笔和颜料盘的手都要颤抖了。
那些山石,是来自海崖峭壁的花岗岩,海草就像是来和山石相见一样,在沿海的民居中拥抱了。所以在沿海有一种精神叫“山海画卷”、“山海情怀”,这些意象的组合,体现了汉语美,壮阔,宏大,为人的视觉带来强大的冲击力。
在荣成,好的山石主要有两种,一是“皇室棕”,一是“石岛红”,一青一红,都顶起了灰苍之色。前者呈凛然无畏之态,后者现红颜鹤发之趣。
如果喜欢猎奇,就往东北方向一线走,那里的海草房石墙,是用艺术品垒砌而成的,石头叫“花斑彩石”,据说是女娲补天所用的石头,于是天空就被装饰成五彩祥云。这种石头形成于五亿年前的寒武纪火山喷发的基性火山岩,石面成泼彩状,每一面都不重样,烟墩角一带的海草房石墙多是采自这种石头。
真的天成渔村,烟墩角也被称为“画家村”,美院的学生在此写生的很多,也曾吸引俄罗斯功勋艺术家谢尔盖到此创作,他只画海草房和花斑彩石墙。情有独钟,在俄罗斯看不到。
德国哲学家谢林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个判断没有错,不过,在荣成沿海,海草房和石墙这些民间建筑却是“流动的音乐”,是高级的艺术美学。
那些山石,在匠人的手中,变成了错落有致的“几何”,一方间插一竖,上下错落,绝无缝隙上下贯连,每一行石头,也绝不是直线段一般平行,是跳跃呈五线谱的样子,那些石缝夹着白灰,就像画着脸谱。站在海草房前,我思索着这种艺术的灵感——应该是来自海浪的变化。也就是渔人把他们对大海的理解和崇拜,砌成了图画,就像文学表达,也像画匠临摹。德国史学家约翰尼斯•开普勒说:“哪里有物质,哪里就有几何。”他强调的是自然之趣,而以人文形式存在的则是这些出自民间的海草房结构。他的理论是“自然立法”,而海草房却是人文创造。
石缝不在一个平面,而能够奇妙地契合,这是智慧使然,也是审美的结果。
不弃一石,就像热爱一草一木。那些鹅卵石大小的山石,被镶嵌在房山头,边缘用青砖镶边,显出交错相融的美感。就像用画框框住一样,房墙也成了画展看板。
美,不都是名流大家创造的,那些瓦匠,粗手茧掌,一样可以画出一幅幅图画。劳动创造世界,同样也创造了艺术。
我们在现代城市走一走,看到的是钢筋混凝土竖立起来的城市森林,每一幢楼,似乎都是“撞脸”,人们厌倦了这种整齐划一的结构。而沿海的海草房,到了今天,特别在乎“房饰”。楼房的内部在乎装修,而海草房的装饰,给了外部。这是处于审美需要,近年旅游业兴起,海草房成了看点,住上几宿享受这种民居的特色,成了旅游者的必选项目。于是,那些海草房都显得焕然一新,生机勃发。水秀人家·初见、甲富人家·初见、大福院、船长院、海草情怀、云栖、碧落、望舒、轻丝……后面带上个“苑”、“驿”“居”、“舍”之类的字眼,透着中国文化的气息。可能这是受到现代小区命名的影响,人们对生活不断注入诗意,显示的不仅是文化修养,更有对时代的认可。这样的房饰,让人不能不怀疑,主人就是一位诗人!这些芳名,就像给海草房长上了诗,那些各色木制的招牌,就像一只只媚眼,一路看去,总有一个心生满意吧。那些有钱的老外,也不远万里直奔海草房,要住上几晚,所谓的“走向世界”,是从海草房开始的。
三
海草房是视觉盛宴,我发现也像一位位仙姑降临,仙姑不是来占卜,而是来读懂海边风情的。近年,国家对渔网网扣的大小有了严格的规定,主要是为了防止过度捕捞,那些不足三厘米网扣的渔网从此退役,也有了归宿。沿海风大,为了防风,也为了装饰,红黄绿褐白,各色渔网披在了海草房上,仿佛成了修道的仙姑,披着轻纱,尤其是当海雾从村中渐次消散的时候,那些披着各色轻纱的仙姑争相露脸,真的好看。炊烟飞重锦,海雾洗颜容。更像粉妆胭涂,也有苏轼写西湖之美的“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美妙。不过,苏轼笔下的西施,要活成仙姑了,有点老。我的一个朋友第一次看这样的海草房风景,禁不住来一句诗——风情都被海边占据了。海草房已经在居住作用上,有了审美的意义。一座好的海草房可以存在百年用不着修缮,百年不是概数,是实数。多少人都在画家的笔下住着,诗人王维曾吟“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这种审美,同样在渔民的日子里,是“海草构美图,人在画中住”。
我特别欣赏渔人,出海捕捞,船桨是他们的画笔,休渔了,那些尼龙绳,散碎的海草,破旧的船板,甚至废旧的船橹,也成了他们作画装饰海草房的材料,弯曲的尼龙绳,勾勒着艺术字,把海草粘贴在房墙上,拼成一幅画,一柄废旧的船橹上了房墙,就把“桨声欸乃”的诗意写在了上面,一面船板,斜靠在房墙一边,上面提着诗句,我犹记得那船板镌刻着范仲淹“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劳动永远是他们歌咏的主题。
为了和海草房的青苍颜色搭配,我看到一幅用海草粘贴的老者形象,唇下还飘散着一缕胡须。天若有情天亦老,吾爱时光也随老。
这是真正的视觉语言,不着一字,含义丰盈。多少人站在这些图画面前,都会有诗,有感慨,有深省。
世俗的字眼有一个“眼馋”的词,从另一个角度看,正说明我们的视觉需要很多美的东西去满足。走进胶东渔村海草房的阵容,只怕眼力不济,一定会“贪看无厌”。
找一处石凳坐下,让海草房陪着我吧。突然,我想把自己和海草房联系起来。和动辄百年几百年的海草房相比,我正年轻,还不急于活成海草房的样子,但我想拥有海草房——面对沧桑岁月而静守,历经风雨而无恙——的气质。我不想活得幸运,是想要那种精神意境和生命状态。
2025年9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海天叠一影,苍雁斜横秋”,生动形象,好美,点个大大的赞,颇有唐诗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