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当兰亭遇见王羲之(散文)
一
一直对亭存有深厚情愫,走在这个繁盛而快节奏的时代,我喜欢时尚的风物,也喜欢古旧之物。亭,不管年代的远近,都有古典的魂魄,是唐诗宋词里常见的意象,让我窥视到古老的、流逝的光阴;抵达“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的意境,那份寥落与旷远能抚平生活里的一丝坚硬,感受到古人在亭边离别的一丝愁绪,愁绪也是一种美,过滤心灵的尘埃。
有时不免思忖:亭从古老中走来,若在属于它的时代,亭会遇见谁?
印象中升起的第一座亭是绍兴的兰亭,虽然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却因王羲之的《兰亭序》,成为精神上无法绕开的存在。王羲之于四十八岁时任会稽内史,注定与兰亭有一段交集。王羲之是贵族,人生起点高,如果圆滑一点,世故一点,做个宰辅大有可能,家族长辈也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重振家族,成为家族的领袖。王羲之却志不在此,他于年少经历家族变故,看透了政治里的诡谲,嗅到了其中的血腥味,内心的忧伤刻骨,从而奠定了性子的耿介,加上天性率真,容易得罪人,做一个地方官更适合他。
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春和景明,春花鲜艳,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人在兰亭聚会,祭祀,修禊,曲水流觞,吟诗作赋,风雅之至,彰显魏晋风度。最后王羲之挥毫泼墨,洋洋洒洒,气贯长虹,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成就了王羲之“书圣”之名。此时,王羲之的人生阅历更丰富,书法已炉火纯青,这些因素是成就《兰亭序》的关键节点。我觉得,其中也不乏兰亭的功劳。兰亭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美的恩赐,一场命定的机缘,没有兰亭,就没有这场聚会,没有兰亭周围的优美风光,就没有他饱满的情绪,没有他酣畅淋漓的笔墨。良辰美景与情绪完美的交织,充分激发了王羲之的灵感,致使《兰亭序》成为他此生书法的巅峰,此后再写,他始终无法达到《兰亭序》的境界。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是兰亭成就了《兰亭序》。而王羲之也成就了兰亭,遇见王羲之之前,兰亭沉静于山林,虽有翠竹、溪水、青山萦绕,也有游人来此,但终归是一座普通的亭。当兰亭遇见了王羲之,命运反转,书圣不经意间的大笔一挥,兰亭永恒地伫立于《兰亭序》中,演化为一个个颠倒苍生的方块字,与历史牢牢地相融,从此,千古留名。兰亭,从无名到出名,我们可以视为一座亭的逆袭。
从此兰亭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一座亭,它变成书帖《兰亭序》,成为书法史上的一道巍巍丰碑,一座令后人仰止的高山,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
二
印象中的第二座亭是安徽滁州的醉翁亭,因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而铭记,而为人推崇。
来滁州前,欧阳修在京城任“知谏院”,范仲淹发动庆历新政,欧阳修全力参与并支持,这是一次重大的改革,所有的改革必然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遭遇反对的声音。于是,支持者与反对者拉开了一场激烈的博弈。最终范仲淹难敌反对者,与富弼等人被贬至外地。欧阳修虽逃过此劫,却陷入一场莫须有的“家丑案”,遭养女诬陷,有人借题发挥,趁机弹劾,因而贬至滁州任太守。
官场失意,又遭恶意中伤,欧阳修并没有沉沦于痛苦中,很快释怀,除了为滁州百姓干实事,谋福利,做好一个称职的地方官外,闲暇时便留连于滁州的山水中,尽情享受生活的细腻细节。欧阳修在城外的丰乐山下建了一座丰乐亭,只因喜爱泉水的甘醇,也为游人提供了一个宜人的休闲之所。欧阳修在醉翁亭与友人聚会,喝酒品茗,因喜爱周遭山峰围绕,流泉潺潺,写下了“北宋第一散文”《醉翁亭记》。亭本无名,欧阳修因酒量浅,易醉,自称“醉翁”,便命此亭为“醉翁亭”。我以为“醉翁”是他的自嘲,也是他抵御人生伤痕的一种方式,醉眼看世间,就会模糊生活中遭遇的伤害。人虽易醉,心却不糊涂,异常清醒,清醒地做人为官。自此,籍籍无名的醉翁亭,以优美的幅度和醉人的气息,烙刻于《醉翁亭记》里,让醉翁亭永垂不朽。
这是两场关于遇见的故事,两座亭遇见了一个千古书圣,一个千古文豪,缔造的是书法史上的传奇,是文学史上的佳话。这份遇见是无数偶然与必然的交叠,世间所有的遇见莫不如此,就像桃花遇见了春天,构筑了一场美的经典;就像鸟儿遇见了天空,获得了飞翔的高度与广度;就像梁山伯遇见了祝英台,演绎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爱情传奇。
如果说兰亭与醉翁亭带来的是温情,是美感,那风波亭却镌刻着一场耻辱,一场伤痛。
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如狼似虎,挥戈相向,攻下汴京,掳走徽、钦二帝,掳走无数珍奇异宝,曾经繁华的汴京一派狼藉,惨不忍睹。南宋小朝廷偏安于临安,从宋高宗到众多大臣,苟安一时,只求和议。岳飞力主抗金,率领岳家军挥师北伐,所到之处,打得金兵落花流水,收复大片失地。若朝廷鼎力支持,继续抗金,收复河山大有希望。但岳飞的雄心万丈却被宋高宗彻底击碎,十二道金牌把他强势召回,兵权没收,只任一个闲职。岳飞从此郁闷,壮志难酬,心事付瑶筝,拍遍栏杆,谁能解其恨?他却不知宋高宗别有心思:强悍的岳家军只知岳飞,不知宋高宗,令他颇为忌惮,武将的壮大必将削弱皇权,且岳飞屡次声明:胜利之后,迎回二帝。若二帝回,他这个皇帝如何自处?宰相秦桧趁机落井下石,诬陷岳飞谋反,因无确切证据,罪名为“莫须有”,岳飞及其儿子岳云、部将张宪被杀害于临安大理寺中的风波亭。
一代名将岳飞没有牺牲于战场,而是死在一座亭中,没有被敌人打败,却被自己的人杀戮,这是人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风波亭见证着一切,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见证。铁血豪情的岳飞,精忠报国,却落得如此悲怆的结局,不是他在政治上过于天真,不是他不适合这个时代,是他的时代配不上他,配不上他的忠肝义胆,他的家国情怀。一个自私懦弱的皇帝,加上一个奸诈阴险的秦桧,只会把朝廷拖向更屈辱更逼仄的境地。岳飞,可谓生不逢时,逢时而遇不到好人。
风波亭在那个纷乱的时代,在杀气森森的大理寺中,如亭名一般,风波迭起,风波不因亭起,亭自不动,动的是人心。皇帝洒下的毛毛雨,落到臣子身上,就是狂风暴雨。奸臣的一个阴谋算计,就是捅向良臣的一把利刃,就导致了一个家族的冰消瓦解。一个臣子但凡进了大理寺,就难以走出,即使走出,也是伤痕累累,身心重创。风波亭,注定要成为一种凄凉的背景,一种悲郁的耸立,无关风花雪月,令人唏嘘。
我倒是希望这“风波”是和风花雪月有着密切的关联,也不至于那些血腥的故事装满四围透风的亭。
风波亭无言,一座亭能做什么,更不能改变什么。唯有在清明的时代,遇见英明的皇帝,大理寺才会安静,风波亭才能安之若素,只需要见证一缕闲云的飘荡,几瓣落花的飞舞,一缕春风的吹拂,还有大理寺官员的闲坐。
三
亭是古代深宅大院里最常见的建筑,它是建筑的一部分,也是后宅女人们活动的重要场所。制度限制了她们的自由,制约了她们的行动,她们平日里只能在后花园里走一走,在亭里坐一坐。《红楼梦》里的贾府就有一座滴翠亭,如果说风波亭在临安大理寺染着肃杀,见证着风波与冤情。而滴翠亭在《红楼梦》贾府的大观园,则染着绮丽,温软,馨香,见证着小红和坠儿的一次悄悄话,见证着一个少女隐秘而幸福的心事。
在滴翠亭里,小姐们想必办过诗社;黛玉曾在这里有过多次的歇息吧,她身子弱,逛花园容易累的;史湘云曾在这里香甜入梦吧,她身体好,搁到哪里都睡得香;贾母年轻时必定常来小坐,品茗,看亭外蝶舞莺飞,年老时她虽乐观,享着大富,年轻时也是有过诸多不如意的,她对王熙凤说的那句“谁打年轻时不是这么过来的”,可窥见一二。
总之,滴翠亭见证过贾府太太小姐们琐碎的日常。她们笑靥如花,眉间轻蹙,幽幽一叹,甚至眼角的一滴泪,滴翠亭都一一收纳。当黛玉过世,迎春出嫁,探春远嫁,宝钗嫁给宝玉,大观园也空了,谁还到滴翠亭小坐呢。当贾府如大厦倾倒,亭的命运亦如主人的命运,虽不用辗转飘零,但是寂静与荒凉就是大宅里一座亭的命运之蛊。也许府邸会迎来新的主人,但是对一座亭而言,就像一个忠臣面对改朝换代,个中滋味谁能知。
亭在宋朝,在都门,在水边,还见证了一场缠绵哀婉的离别。
那是一个清秋,刚刚下了一场雨。柳永与情人难舍难分,道路的险阻,交通的闭塞,加深了离别的痛楚。柳永为了生活,一生辗转于各地,要面对多少离别,唯有这次离别,被他写进了词里,写成了一场经典的离别词。想必告别的,是心爱之人,爱之深,离别才会痛,才会黯然销魂,在文字里流泻成浓重的、浩荡的愁绪,那种愁绪并不消沉,颓废,很委婉,很缠绵的,但终究是离愁。一个男子,要奔生活,奔前程,儿女情长只能作为生命里的浪漫点缀,唯有潇洒面对。坐上兰舟,与心爱的人儿挥一挥手,从此天涯遥遥,今生也许难以相见,又能如何?生存比爱情更为重要。
年少时,故乡山野间的小道上也有几座亭,一二里间便有一座,颇有唐诗里“长亭连短亭”的况味。亭有上百年了,狭小而简陋,亭的柱子都脱了色,泛着苍灰。这些亭供路人避雨、休憩所用。那时,外婆每年去十几里外的苏山寺烧香拜佛,都会带我去,必定要经过这些亭,外婆累了,就会坐在里面歇歇脚。后来,自行车、摩托车普及,人们也不用砍柴了,无须在亭中歇脚,亭渐至荒废,直至坍塌,消失。
历史中的亭,曾遇见的亭在我的意识里重合,带给我的不仅是一次古典美学的风暴,更是一场诗意的精神之旅。
见过很多的亭,最喜欢厦门园博苑的亭,一座座亭,古朴而精巧,无关历史,无关文化,不是历史的遗存,却不乏韵味,不乏古风,隐逸在民居里,浓荫下,亭前多有一方荷塘。我觉得荷塘与亭,是一场诗意与美学的构筑。夏日里,伫立于亭中看荷,颇有意趣。秋天里,坐于亭中,对一池枯荷,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心境变得阔大、深幽,只想沉默,不想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