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情】黄沙古渡(散文)
一
风萧萧,浪滔滔,黄沙漫卷,古渡横舟……
这是我的遐想,看到旅游推介“黄沙古渡”时飞扬的思绪。黄沙古渡是一处古老的黄河渡口,明清时期名列“宁夏八景”,如今是生态休闲旅游胜地,一片汇集了黄河、大漠、湿地、湖泊、田野等自然与人文交织的景观。
黄沙古渡距离宁夏银川市内大约三十多公里,从银川国际商贸城乘坐701路公交车,四五十分钟就抵达沙山之下、黄河岸边。我去黄沙古渡的那天,天气晴好,一丝风也没有,黄河平静得像一个湖,黄沙不卷,古渡无舟。蓝天白云下,黄沙连着绿野,滩渚携领芳草,好像孩子们涂抹得一幅水彩画,细节未必精准,但色彩堪称斑斓,金黄、墨绿、褐黄、浅绿等色彩,大小不一、深浅不同地勾勒在黄河之畔,渲染出静谧得有些孤寂的氛围。
景区里没有多少游客,摆渡车碾过一段砂砾路,我便独自一人漫步在黄河岸边。几根粗大的原木支撑起一座牌坊,黑瓦斜檐下四个大字引人注目:横城古渡。这不是笔误,滔滔黄河流经宁夏近四百公里,两岸有许多古老的渡口。在西夏国的年代里,这里叫做顺化渡,及至明朝的岁月中,顺化渡改称横城渡,因横城北边有个叫黄沙嘴的地方,明清后通称为“黄沙古渡”,并且成为当时十六座官渡中最负盛名的渡口。黄河与渡船相伴,河岸人家与渡口相守,生命就像滔滔黄河奔腾不息。
作为一个4A级景区,这里已经没有人家了,唯余一些遗迹。黄土垒砌的屋子,是一个小型展馆,布展着一些古旧的农具和生活用品,似乎在叙说过去的日子。高企的土墙圈成一个正方形,称之为横城遗址,却是一座空城,从拱形城门朝里面望去,平坦如学校的操场,杂草丛生,难觅人踪。岸边,巨大原木制作成防浪物,展示着古时人们抵御洪流的场景,很形象,但缺乏真实感,毕竟时过境迁。
千百年来,时光改变了曾经的日子,没有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渡口,只剩下一个“古渡”的意蕴,令人百感交集。
二
古渡历史悠久,而且自古以来一直是一座繁忙的“港口”,人来车往,旗帆映水,舟楫往复。
自魏晋南北朝开始,历朝历代都把横城渡作为重要的码头,发挥黄河水运作用。北魏时期,太武帝曾令驻扎在今宁夏吴忠市将军刁雍,将50万石谷粮从薄骨律镇(今宁夏吴忠)运到内蒙古的沃野镇,并征调五千多辆牛车运送。刁雍算了算帐,八百里陆路运输粮食需要两年多的时间,耗时耗费人力。经皇帝批准,他集中船匠建造二百多艘木船,通过古渡运输粮食,仅半年时间就完成任务,成就了黄河上游历史上第一次规模较大的木船水运事业。
唐高祖李渊为防御突厥侵犯边境,下令在灵州(银川灵武市)置水师,建立起一支黄河舰队,横城渡化身成为古代“军港”。元世祖忽必烈采纳水利专家郭守敬的建议,建立从应理州(中卫市)到内蒙古东胜的水驿,沿河设立驿站十余个,横城渡位列其中,航运相济,舟楫云排,船工号子响彻河东河西。
1697年,康熙皇帝第三次亲征噶尔丹,去往宁夏的时候,走的是陆路。返回京城时,则是从横城渡乘船走水路,一百多艘船只组成的船队,浩浩荡荡。可惜,这位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手迹故事妙趣横生的皇帝,没有在横城渡口留下墨迹。倒是比康熙早二百八十多年的朱元璋之子朱栴,就藩宁夏府城(银川)时,以《黄沙古渡》为题成诗一首,耐人品味:
黄沙漠漠浩无垠,古渡年来客问津。
万里边夷朝帝阙,一方冠盖接咸秦。
风生滩渚波光渺,雨打汀洲草色新。
西望河源天际远,浊流滚滚自昆仑。
新中国建立之初,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黄沙古渡仍然发挥着重要的航运作用,木船、机帆船、拖轮等大小船只往来其间,繁忙依旧。1958年,在黄河吴忠段动工修建了青铜峡水电站,这个水电工程未设计船闸,阻断黄河航运,古渡失去交通功能,昔日的繁荣开始褪去,只剩下一片寂寥。
“来往行人喧渡口,只因名利少闲身”的景象,只留在泛黄的诗集里,帆影与船歌,渡船与船工,戍卒与渡客,都藏在古渡二字的意蕴中。
三
离开黄河岸边,走过一个小树林,迎面就是高耸的沙丘。微乎其微的沙粒没有聚沙成塔,却聚拢起一座平地而起的沙丘,沙脊绵延,起起伏伏,像金色的绸缎,平整丝滑地飘动在河岸上。
从地理位置上说,宁夏平原腹地并无连片的大漠,但沿黄河两岸及贺兰山沿线,仍有局部沙地与沙丘分布。西北部横亘的贺兰山,挡住了腾格里沙漠前进的脚步,腾格里沙漠只在南边迂回到中卫市的沙坡头。大漠止步于黄河,黄河绕流宁夏,滋养两岸生灵,才使得宁夏拥有“塞上江南”的美誉。但再“江南”也毕竟是塞上,古渡便也会伴着漫漫黄沙。至于此沙漠何名?我查了一些资料,终没有晓得一二,估计与腾格里沙漠有些地质上的牵连,却不能把它称为腾格里沙漠。
沙丘不高,但要爬上去却很吃力。脚下是松软的细沙,向上登一步,就会向下滑半步。原本平整舒展的沙面,被我奋力向上的脚步,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好像在平滑的肌体上撕裂出一道难看的伤疤。我没有因为破坏了一道美色而心怀愧疚,因为我知道沙漠是坚韧的,夜里西风吹来,将抚平这道“疤痕”,等到太阳复出的时候,它又如凝固的金色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流动在苍茫大地上。
站在沙丘向西眺望,天地融合,景致别样。沙丘下,那片树林像一条绿色的玉带镶嵌在黄沙之外,格外显眼。它们把根深深扎入砂砾中,汲取黄河之水,用细小的、窄窄的树叶躲避阳光的蒸发,精巧地在黄河与黄沙之间织就一道绿色屏障,彰显出生命的硬朗与倔强。绿树的后边就是宽阔的黄河,河水绿中泛黄,不疾不徐地流淌,宛如一条蜿蜒的碧带,波光粼粼,水陆宁晏。河中有一方沙洲,绿草青翠,蒹葭苍苍,偶有水鸟掠过,不知是归家,还是觅食。视线越过河水,对岸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田地阡陌纵横,寻不到躬耕的身影,只见一架农用无人机贴着水田飞来飞去。
黄河由此一路向北,流经鄂尔多斯高原、黄土高原,弯出一个大大的“几”字,把它对大地的深情留在了河套地区,水草丰美,宜农宜牧。
四
沙丘之上是一处沙漠游乐场,有滑沙、越野、碰碰车等项目,但游人不多,比较冷清,只有五六位游客选择了骑骆驼。
驼铃响起,驼队沿着沙脊慢吞吞地朝沙漠里走去。骑骆驼的游人中,有一位女士围了一条红色纱巾,给浩渺的沙漠点染上一抹火焰般的亮色。我连忙举起相机,拍下眼前驼队和那一抹红。忽然,我在镜头里看见,远远的,沙漠之中竟然有一湾月牙似的湖水,波光灿灿,碧蓝澄澈。那就是月牙湖,传说王昭君出塞行至此处,望着北去的黄河,心中泛起幽幽的思乡情,忍不住留下眼泪,泪滴在黄沙上化成形似月牙的湖。与许多古老传说一样,“泪滴化湖”的故事是人们对昭君出塞的浪漫演绎。但遥望月牙湖,它就像苍茫大漠上的一颗明珠,一扫心头“大漠风尘日色昏”感触,令飞沙朔漠变得妩媚起来。
我婉拒了一位小老板沙漠飙车的建议,我想一个人在沙漠里走走,去感受沙漠带来的孤独和渺小。起初,我走得很潇洒,抬头便可看见远处繁茂的绿树,还有绿树之后错落的房屋,那里是人居的地方,热闹得很。然而当我走进沙窝之后,情形却发生了变化,四周刀锋般的沙脊挡住视线,眼前只有望不到头的黄沙,煞白的天空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太阳暴晒在身上,汗水便从脖子后面往下淌,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阴凉,哪怕只有巴掌大。我有些担心背包里的水是不是足够,但我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这里不是腾格里沙漠,只要我登上高高的沙丘,就可以定位方向,但那种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徘徊的感觉,或多或少地涌动在心间,令人感慨沙漠之苍凉——没有温情和柔弱,只需要力量和意志。
前方沙窝里惊现一团绿色,那是一些荆棘和杂草丛。从枝条和叶子上,不难看出它们生长得很艰难,每一抹绿色都透着一股顽强的气息。忽然,我在沙窝附近的黄沙上,看到一行“丫”字形的足印,弯曲地翻过一座小沙丘。我猜测这是雉鸡留下的,也许那团荆棘里有它的窝,这又让我感慨起生命的坚韧。沙漠与洪水、泥石流、狂风暴雪一样都是大自然的形态,人类凭着本能可以躲避这些狂野的形态,但许多生灵注定要常伴黄沙大漠,从大漠的“昏黄”里博得生命的绽放与延续。
黄沙上的车辙,还没有被风抚平,循着车辙我走出沙漠。我坐在公路边上一块石头上,倒出鞋子里的黄沙,等待一辆701路公交车,把我送回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闹市。喧闹是宽慰空寂最好的解药,我把黄沙与古渡藏在心里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