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挂鱼(散文)
一
天色黯淡,山间有浓云笼罩着,并且低垂如幔帐般遮蔽,如一张靛青的鬼脸,看一眼,那恐怖的样子就让人忌惮。有一声声尖啸从林海深处传来,是鹰隼的叫声,仿佛是在给这样的天气增加些气氛,那阴森凄惨的山色,不免心中又生几分胆寒。
我和老祝在站里闲坐,再没有什么可供解闷的事情可做,只能两眼紧盯着忽闪不定的电视屏幕,那里面的影像仿佛刚刚从山林深处的迷雾中跑进这里来的,气喘吁吁,精神不定。
讯号不好,也要看天气的,接收器就在房山头,接收能力有限,当然要看老天的脸色。天晴则荧屏安然,天阴那雾霾也捎带着笼罩了剧情,让胜利的希望都变得黯淡无光。
老祝接个电话,是老程打来的。他竟然要求老祝给挂些鱼,明天站里有贵宾前来,人家点名要吃。
什么贵宾?电话那边的老程说是他们“登协”的。他说的登协,我知道,是登山协会。他这个人有些意思,平时就愿意这么说,并不是电话里言简意赅。明月镇登山协会是他们这个协会的全称,是一个由爱好者自发组建的民间团体。老程是其中之一,我对他的加入很感兴趣,原因是我也喜欢登山,所以,与他闲聊起来有共同话题。他的朋友很多,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个人,竟然是建行的副行长,管钱的,足够厉害。管护站里的凳子和桌子,是用货真价实的真皮包裹着的,就是他给提供的。
老程是管护站的站长,平时有些号召力,我们都愿意支持他的工作,也对站里的各项建设指标顺利完成给予应有的支持。他也非常地信赖我们,常常给我们布置些任务,让我们去完成。这挂鱼也是这样的任务,我们执行起来有些难度,他却不管这些,让人真无语。
屋外看似要下雨,该怎么去挂鱼呢?入夏以来,河水一直都汹涌澎湃,有些鱼也都不知道给赶去哪里了,平时能挂到鱼的地方统统不好使了。与其那样,不如转个地方。老祝说前二道沟里有两个泡子,那里情况可以。我也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挂鱼的地点,是后二道沟道边的一个泡子,那天我踏查路过那里,正赶上中午天热,大概是水里的气压低,一条条鱼儿都浮到了水面上。天哪!太壮观了,密密麻麻,都是一拃长的柳根子鱼。
我这么一说,他也给吸引住了。只是当他了解到那个泡子的方位时,不禁有些犹豫。那个泡子他是知道的,里面长满了柳茅和芦苇,虽然有个水面,却很难下网。闹不好,网下去了,鱼会都钻进树棵里和草根下,马上是不能等到鱼获的,需要放一夜才行。如果那样心里就没有数了,如果挂不到或挂得少,都无法弥补,明天早上贵宾来了,可怎么办?不如去上了保险的地方。
他说保险的地方,我却不知道。想不到他也有隐秘的角,说实话,上班这一周,我们是形影不离,而到了休息的一周,各自放飞自我,也无可厚非,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每一道山脉和每一条水脉,所拥有的宝藏,是属于一心一意的追寻者。世间的道路也是这样踏出来的,我们不信谁,只信专一的脚步。之所以没有发现到,是因为没有走到。
我们准备一番,便出门了。阴霾低垂,一大团一大团的雾气,翻滚着从山谷里滚出来,撞到树木和山岩,便急遽散开,扑散开来,所到之处,吞没了又吐出。老祝在前边走,我在后面缓慢地跟着,蹲下身去系散开的鞋带,再站起身却发觉他怎么不见了呢?我的视野的突然间缩小了,只有方寸之间,浓重的大雾迎面扑来,形成了一堵厚重的墙,把我们隔开。我慌忙喊一声,老祝回声,怎么觉得被隔开在两个世界呢?
二
山谷里泛着幽暗的光亮,雾团好像被树木擎起在空中,一根根顶梁柱般的直立,湿漉漉的,如同刚刚沐浴了一番。雾气浓重,清冷袭人,不知从哪里冒冒失失地飞来一只乌鸦,落在我们身边不远的一棵树上,“哇”了一声,我猫腰捡起一块石头,便朝那里撩过去。听见翅膀扑棱的声音,它飞走吗?看不清,没有叫声了,也可能整理一下身形,规规矩矩地蹲在枝丫上,默不作声,我们都愿意容它,这样的天气,没有哪只鸟会轻易乱飞。
老祝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山谷越来越宽阔了,植被也越来越浓密,他记忆里的泡子在哪里,是有些考验人的。他虽然总来挂鱼,可被雾霾所笼罩,把熟悉的印迹给抹去了。他停下来,示意我等一等,他钻进树荫间,向前走去,没有多一会儿,便听见了他的喊声。“进来吧,在这里呢。”
我循声而去,没有走多远,果然看见了一方池塘。在我们这里池塘不管大小,都叫泡子。口语化的叫法,是很亲昵的。一个朋友去长白山天池回来,张口闭口那个泡子,让人不由厌烦。泡子往往都是水质一般,里面青蛙叫,癞蛤蟆跳。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天池,活生生让他给叫得土腥味十足。
老祝穿上水衩,从袋子里拿出挂网,便一步步走进池塘。还没有走出去几步,却转身又回来。上岸来,急忙忙俯身去靴子上查看。天哪!怎么给划出个口子来?
他有些沮丧,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这是谁呀,破瓶子都往里扔,准是那个钓鱼人干的。”他恨恨地,有两句声音很低,我没听清,却觉得是在骂人。
“你怎么知道是钓鱼人干的?”我有些诧异地问。
“钓鱼的和挂鱼的是天生的冤家。”他愤愤地说。我细想想也对,挂鱼的很容易把鱼捕捞完,就没有钓鱼的什么事了,不是冤家难道还是亲家吗?
穿不了水衩,还怎么下网?我心里一凉。他不着急也不着慌,慢条斯理地脱下水衩,把里面的水倒出来,然后找一棵树杈倒挂上去,让水慢慢去控干,他才回来去理网。
他把网的一端交到我的手上,然后,慢慢地展开来,直到全部打开。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图,两个人抻着网,慢慢地顺着坡,走近池塘边,然后下到深水里。
池塘里的水还是很清澈的,溪流拐出一个小小的分汊,进入到池塘里,在下端还有个出水口,在缓缓流出,这就是池塘清澈的原因。池塘边还有一堆蒲草,几根蒲棒已经露出土黄颜色,几棵大树都在岸边环绕着,也把巨大的阴暗投到池塘里。
下雨了,初时还点点滴滴,我们没有感觉到,池塘的水面已经开始绽开了一圈圈涟漪。当小圈圈的涟漪被急而乱的雨滴击乱时,泛起的凌波骤起一朵朵的花团,晶亮的花瓣,浮起一瓣,落下一瓣,此起彼伏着。我们急忙忙跑到大树下,蜷到树根下。
雨线穿破了浓雾,瞬间打破了雾霭的笼盖。山林的那边看清了,是陡峭的山体,天地间也分得清,乌蒙有些灰白的天空在发泄着狂怒,千万只箭射出来,眼前的池塘一派银光上扬着。阴暗的云层压下来,沉甸甸的,有高山力挺着,才不至于落得更低。
我俩不自觉地靠在一起,这种环境下有依靠是谁都想要的。寻求一个心理支撑,我们谁都离不开谁。
山里的雨来得疾,走得也疾,像是个性情暴躁的莽汉,大发了一通脾气,肚里通畅了,便也安静了。我们从树下走出,抬头看天,乌云沉沉,却有些浅薄,不过,也不敢保证还会不会来雨。
我们忙去起挂子,当活蹦乱跳的鱼儿在网上挣扎着,心里的那点阴郁都一扫而空。把整个网铺到岸边的泥地上,任鱼儿扑腾,我们一条条往小桶里摘。
清一色的柳根子鱼。这些鱼都是大河里的常见鱼,随着河水上涨逆流而上,又游到池塘里,成为这里的常驻客。还别说,老祝的挂子所上的鱼,不但清一色,还大小差不多,都有一拃多长。
摘完鱼,看看数量,觉得不多,就再下一挂子。这一回,没有了等待的耐心,便捡起岸边的石头,往池塘里扔,以达到轰鱼的效果。
再起挂子,效果也不错。水下的鱼儿大概是被吓昏了头,在隐藏的地方游出来,便中了招。
三
老祝问我,这些鱼够不够?看着小桶里的鱼,真的不少了,大约有三四斤的样子吧。老程所说的宴客,席面有多大还不知晓。到底是来几个人呢?再说,就没有别的菜吗?难道是可一道菜吃饱吗?
天还是阴沉沉的,刚才的大雨多多少少还是淋到了我们。大树终归不是房舍,枝叶还是不够细密,有雨滴从枝叶间渗透过来,就够受的。我看老祝脸色有些苍白,大概是凉着了。不能在这里坚持了,就干脆回去。这里没有信号,手机是打不出去的。回管护站去,那里可以打电话,问问老程,来几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菜。
刚刚下过雨,路边的溪流便有了大动静。厚重的云沿着山谷留下的空隙而低低飞驰,好像是在相互追逐,并有雨滴滑落着。我们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刚才的大雨对身心都是个考验,我一直都在祈祷着,可别打雷,别打雷,要是打雷,我们该怎么办呢?大树是活体,也是雷电的接收器。我们在树下避雨是极其危险的,也是严禁的,在山林行走的人都该知道这个常识。
有可能还会来雨的,说不定一会儿就会再下雨。我们决定立刻赶回管护站,不在这里停留。
在回去的路上,感觉到莫名的惆怅,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会让人这样。由于潮湿,空气也显得过于沉重,压到地面上,直起身走路便感到有窒息感。四周的一切都屏息不动,分外安静。阴沉沉的天空、湿漉漉的草木、泥泞不堪的小道,还有一个接着一个的水坑。森林静悄悄,一切生物都在屏息等待,要么下雨,要么天晴,再没有别的可以选择。我俩低着头,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言语,好像是为了配合周边的环境,谁说话,就打破了这份宁静,破坏了这份美好。
给老程打电话,他说人家是城里人,而且又是场面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就因为喜欢山沟里的柳根子鱼,才点名要吃这道菜。是啊,人家什么东西没吃过?肚子里装的东西,我们恐怕见都没有见过。老程没有说还有什么配菜,关键是在管护站还有什么能拿出手?行长的口味不是我们想给就能给的,也不是我们所能满足的,但是,就一道柳根子鱼,都满足不了吗?山沟里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上眼?老程这么问我们,多多少少有些在激将,这么一点任务都完成不了,还是山里人吗?
我和老祝被问得哑口无言,我不由地望向老祝。树有根,水有源,这一切当然是因为他。渔网是他的,每次都能捕到别人捕不到的鱼,怎么就不会让人想入非非?
老祝什么也不说,找出木锉和胶水,把水衩靴子认真地修补起来。无声的行动在说明着想做的一切。窗外风声大作,噼啪的雨点子拍打着玻璃,发出一声声脆响。这声音一阵阵地揪着心,让人不敢往外去看。“啪”的一声大响,我惊惧得下意识转头看去,一束枝叶贴在玻璃上,慢慢滑下去。那是被风揪下来的枝叶,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让人不敢往深处想,更不敢往窗外看。
老祝用锉胶皮的声音很平和,富于节奏感,让人能感受到此时心境的平稳。没有多长时间,便把靴子粘好,又翻出里面,用一块干布仔细擦干。然后,把水衩装进袋子里。
“还得去下挂子。”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渔网,摆在炕上,认真地梳理一番。
“这回,下到里面就不用管了,明天早上去起,能管饱。”他笑了,很自然,不做作。我要跟他去,他推辞了,就是去下网,下完就回来。他穿上雨衣,推开门,便走进雨雾之中。
雨不是那么的猛烈,天空虽然阴云密布,西方的山界已经露出些许亮光,也给了我们多云转晴的希望。
我不放心他一人前往,站里却没有再多的雨衣。想起仓房有把伞可用。忙去取出,撑开来,虽伞骨已破损,却可以挡雨。风雨再大,也不必忧心了!我快速走上山路,追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