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爬山(散文)
我和娜姐爬上海拔五百二十米的鸡冠山,应该在二十年前,我们正年轻,三十多岁的女人。像门口树上一颗黄澄澄的杏子。那时候,娜姐喜欢文学,她写散文,我写小说。她在中心小学教书,自然课。我在德胜沟种地,扣草莓大棚。我骑着摩托车,车斗两边挂着一百多斤草莓筐。走街串巷吆喝卖草莓,娜姐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品一杯菊花茶,浇一浇花草,读一读报纸。有时我在琢磨,人为什么分三六九等,就像我与娜姐。她是教师,我是民工。无论什么身份,并不影响我们爱文学,爱美食,美景。有了相约,在镇上一家叫“水上人家”的酒馆,偶尔坐一坐,吃一顿饭。豆皮炒辣椒,或者炒叉子。不受任何约束,一开始,娜姐请我,我回请她。后来,索性AA制。两不亏欠,随意,谈吐欢畅。毫无弯弯绕绕,交流的主题,人生,婚姻,工作,尽孝。也说一点八卦的东西,娜姐和爱人是自由恋爱,这样的组合,因有了爱的成分,必然幸福一些。
大多时候,我说,她听。时间的针脚,密密匝匝,滴滴答答往前运转。负面的废墟,倒了出来。内心被清空,很舒畅。娜姐提议,周六爬山。爬哪座山?五台山,黄山,还是泰山。娜姐噗嗤笑了,好不容易碰个休息日,不远游。最美的风景在身边,娜姐的至理名言。约好,早晨我骑车到娜姐娘家门前石桥上,等她。娜姐的爱巢在庄河小县城,书香苑的小区。我很少去小县城,对娜姐住的书香苑,一无所知。有一点我敢肯定,娜姐从没有低看我。这就足够了,在辽阔的村庄,我是孤独行走的一只苹果,遇到娜姐,彼此在灵魂上有了契合点,文学让我和娜姐相遇相知。
小镇十八个行政村,多少个自然屯,我不知道。我知道关于写作的人,我是蝎子的粑粑——独一份。
娜姐晚上睡在娘家,一早来菜园子,摘了四根顶花黄瓜,拎着几个苹果,一袋面包,两瓶矿泉水。脚上穿的是平底布鞋,长发绾在头顶,扣着一只紫色的发卡,我抵达娜姐娘家的石桥,按了按车铃。娜姐拎着一包好吃好喝的,冲了出来。七月末的阳光很鲜艳,德兴垓的大街小巷,挺着一棵一棵杏树,金灿灿的杏子到了收获的季节。鸡冠山是蓉花山小镇的标志,和蓉花山遥相呼应,小镇居民的电视塔转播台,建在高高的山峰。如果不想出力,坐缆车直接上到山巅。娜姐说,那就失去攀登的意义,决定步行。我勒了勒腰带,将牛仔服脱了,披在肩膀。我们一前一后,向鸡冠山进发。半山腰,史春英烈士墓必须祭拜一下,读中小学时,学校每年组织学生集体来祭祀这位先烈。终究是小镇的革命者,对她的悼念,应该世世代代传承。
七月榛子,八月核桃。鸡冠山中间部位,红松陈列,荆棘丛生,紧挨着荆棘的是一簇一簇榛子树,我俩一阵窃喜,蹲下来开始摘榛子,剥开榛子外衣,用牙齿咬碎壳儿,里面是一粒玉似的肉肉,一嚼,唇齿清香。摘了许多,盛了两布兜,留着晒干炒着吃。
已经微微出汗了,早秋的太阳不是很毒,不过,也挺热烈。晃得人昏昏欲睡,口干舌燥,娜姐递来一瓶矿泉水,两个人坐在一块褐色的大石头上,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心头升起一抹凉爽,继续赶路,在中午前达到山顶。看看电视塔,转播台的内部设施。鸡冠山峰有一块像鸡冠子的石头,一睹它的风采。
据久居鸡冠山附近的人说,鸡冠山的那块石头,原来是庇佑一方山水人文的宝石,镇里祖祖辈辈出过许多人才,官员,地方经济也是一直在其它镇子之首。风水好,富甲一方。不久,一南方人走到此地界,发现鸡冠山顶,石头的非凡之处,趁人不备,破坏了鸡冠山的地契,自此以后,镇子再没出大官,经济也是平平淡淡。
往上攀登的小径,曲曲折折,羊肠子一样缠绕在山林之中。走着走着,突兀的从草间飞出一只野鸡,或者窜出一个灰兔子。还有一圈榛蘑,遇到就是缘,捡起来,带回家。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山里的幽境,闹市永远无法企及。满地柔软的松针,坐上去,那叫一个舒服。听着松间的鸟鸣,一阵一阵风摇动着树木,山涧清脆的流水声,真想睡上一觉。离山顶越来越近,不能颓废。我是认准的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些疲乏,转身进柞树林,折了一根木棍,也给娜姐折了一根。走几步,木棍支撑一下。十点四十九分,耗时一小时零十八分,终于攀上鸡冠山巅。
倚着像大鸡冠子的黑褐色石头,我仰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一群大雁那么近,又那么远,从我们头上掠过。大雁南飞,做一只候鸟也不错。春暖花开从江南飞回北方,上冻前,再从北方返回江南。我何尝不是一只候鸟,城市、村庄,村庄、城市。不知疲倦的来来去去,有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城市待久了,想回村庄。在村庄呆够了,又跑回城市。身体在某一个地方驻扎,灵魂却始终在路上。
鸡冠山电视转播台,建在高高的山顶,正儿八经的空中楼阁。听驻守电视塔的师傅讲,他一个人守着电视塔,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四周除了怒吼的风,连个人影也不见。打雷闪电的天气,雷声就在头上炸裂,轰隆隆,轰隆隆。像一列绿皮火车,结结实实的碾过他的身体,也害怕,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恐慌的时候,甚至想撂挑子,离开这里。职责所在,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度过一个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夜晚,和星星,月亮。满山的树木,对视,倾诉。我说,可以辞职,改行啊?这个师傅说,总得有人干,那就我来吧。师傅一日三餐怎么办?我看到一只电饭锅,一个电磁炉。他吃住在山上,一周休息两天,他休息,就有另外一同事上班。电视塔不能没有人,一旦线路出现问题,不及时解决,影响居民们收看电视节目。
师傅三十开外的年纪,面色白净,一笑一口米粒牙齿,头发浓密。他是我见过头发最好的人之一,我在想,要是我没嫁,他未娶。也许,我会追求他。
中午了,师傅蒸了一锅米饭,炒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洗了两根嫩黄瓜,几只绿色辣椒,一碗大豆酱。诚邀我和娜姐一起共进午餐,娜姐征询我的意见,我说,看你的。娜姐说,那就凑一顿。她将从娘家背上山的一根腊肠,几只面包,一个带鱼罐头,打开,腊肉切成薄片,摆盘子内。三个人,耳边呼呼的北风,一口菜,一口酒。饭后,娜姐提出让师傅帮我们合影,来一趟不容易,留一串脚印,日暮西山时,翻出来看一看,也是一笔精神财富。
在鸡冠山巅,在电视转播台,挺拔的松树下,菊花丛、草坪、巨大的石头上,我们拍拍拍,白云深处,留下一个个身影。小师傅为我俩照了几张,娜姐手机像素好,拍得照片可圈可点。下山是沿着一阶一阶石头爬下去的,我说爬,一点不撒谎。我恐高,鸡冠山很陡峭的,可以用壁立形容此山的陡,我不敢往下看,一看就犯晕,迷糊。我是骑虎难下,娜姐不恐高,她顺理成章,走得很稳定,很踏实。我就不行了,爬,像小时候下炕一般。一阶一阶,头朝上,脚朝下,倒退着爬。娜姐叽叽笑,说我胆子小。她走一段,驻足等我一会儿。走一段,等我一下。快爬到山腰,坡度就不陡了,我才站起身,和娜姐一左一右,走下山。在山脚,娜姐看了一遍手机上的日历,二零零五年某月某日某时,我的双腿还在哆嗦,刚刚爬石阶时,内心无与伦比的慌乱,到现在依然忐忑。娜姐说,你已经很勇敢了,约定,十年后,重登鸡冠山。击掌,不见不散。
转身,十年了。我没有赴约,在村庄忙得不亦乐乎。
搬到庄河小县城后,我同娜姐近了,又近了。一起去唐大嫂那吃饭,简单的饭菜,两个人小声地交谈着。提到鸡冠山,彼此相视一笑。或许,我们攀登不上鸡冠山了,约定尚在。娜姐说,那就好好活着,人生下半场拼的是健康。我点点头,对,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场爬山运动?上山容易,下山难。当你真正登上山巅,蓦然发觉,世界不过如此。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均是过客。包括生老病死,自然法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