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吃席(散文)
日子穷巴巴的,就盼着谁家办喜事狠狠撮一顿。几个人在街上滚铁环,或者捉迷藏。一帮人聚在张会计家小商店门口,谈论屯子里的事儿。我们侧着耳朵倾听,一旦听到哪家儿子娶媳妇,打发闺女。某月某天,那个兴奋,不亚于看一场露天电影。平时,玉米碴子粥,大饼子,酸菜炖土豆瓣子,吃了上顿,熥下顿。吃得够死人,胃都吐酸,不吃还饿。就寻思,酸菜什么时候吃完?!换换饭菜吃。拿什么换?兜比脸干净。老鼠来家里看着空空荡荡的坛坛罐罐,也会哭。吃饱了,不至于饿死就谢天谢地了。那阵子红白事儿,有掌舵的,也就是管事的,我们辽南地区叫管事的为:帮忙头。东家在正日子未到之前的几天,就得和帮忙头打好招呼。当地习俗,帮忙头必须打点好,不然,他在安排上做手脚,就不好了。做什么手脚?比如,撒烟,撒酒,毛巾等。如果你把他打对好,一切顺理成章不说,他也替你省钱。打对不好,你得多掏腰包,时过境迁之后,他能埋汰死你。
我记吃不记打的年龄,听说张三李四家有喜事,我就睡不着觉了,梦里全是吃席的场景。早晨天麻麻亮,父亲喊我起来割草,也十分配合。一想到过几天,吃油丸子,十二样凉菜,十二样热菜。吃得嘴角油汪汪,我满面春风,弯腰捡到金元宝似的,眉飞色舞的。干活积极,更重要的一点,翻日历表,翻得很勤。望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又落下。月亮挂上树梢,夜鸟的鸣唱,一滴露珠般落入胸口。提前两天,一尾鱼似的追在母亲身前身后,问我家去不去吃席。母亲确定不了,要看父亲的决定。父亲找出木头箱子里的一个人情账单,红色卷轴,一页一页翻看,南河屯五十来户人家,谁来吃席,统统有记录。礼尚往来是美得,礼数不能少。一看,那家来捧过场,父亲吐口,赶礼吧。
对于特殊的日子,不仅仅是孩子们欢喜鼓舞,大人也是。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两个月的,不见一点荤腥。来一家喜事,早打算着清空肚子,好好搓一顿,不不不,三顿。头天晚上一顿,第二天早上一顿,中午一顿。
母亲准备好八成新的衣裳,鞋袜。头天下午,一点左右,东家院里的大枣树上,悬着的大喇叭响了。循环放着喜庆的曲子,欢快的歌儿。父亲收拾得利利索索,头前走了。我和弟弟一个劲的催母亲,快点,快点!去晚了,多丢人。母亲洗了洗脸,擦一点友谊雪花膏,穿上偏襟蓝色白花小褂,黑裤子,板鞋。手里捏着一把菜刀,到东家切菜。这里的人家办事儿,来帮忙的女人,都带一把菜刀。母亲嫌弃我脸没洗干净,脖颈一圈黢黑,往铜盆倒了一些热水,和井水兑了一下,上手摁住我脖颈,一顿把火搓,搓的我杀猪般的叫唤。母亲嘟囔,脖子打铁了,搓不出来了,邋里邋遢的,大了也没人要。我被母亲的铁砂掌,搓疼了,咧着嘴哭。母亲说,你去不去,不去拉倒,搁家看门。我才不能,凭着好酒好菜不去,傻子一个。眼泪没干,跟在母亲后边,屁颠屁颠去了办事儿那家。
整个南河屯,被大喇叭的歌曲晃来晃去,塞得满满的。
两口大铁锅,盘腿坐在院里东墙根,抑或西墙根。烟筒子斜插在临时搭建的锅台上方,风一吹,蓝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烟,随风飘散。院内人声鼎沸,那会子,南河屯的帮忙头是任长申,挺着酒糟鼻子,人精瘦。声音不是很洪亮,他是队长吗。大伙多少会给他面子,任长申右手攥着一个大烟锅,不管烟锅里有没有火了,就那么一直攥着,生怕被人抢走。有他在,场地不乱,他像某大型演奏会的指挥家,手一挥,你,去杀鸡。你,劈柴禾。你,炸油丸子。你,焖大米。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有条不紊。干一阵儿,所有帮衬的,在场的,一条毛巾,男人一盒烟。大生产牌香烟,父亲习惯给大厨拉下手,烧火。小火烧得好,该旺时旺,该中火时不含糊。大厨们顶喜欢父亲这个配搭。尾随在大厨左右,你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油丸子,烀好的猪头肉,羊肉,牛肉,炸好的鲤鱼,大厨让父亲先尝尝,尝一圈下来,肚子也造个八分饱了。还有香烟,帮忙头有时给大厨两盒,遇到不抽烟的大厨,一转手,都塞父亲怀里了。
中午第一轮酒席结束,大厨和父亲坐一桌,桌子上基本是好菜,荤腥类的。大厨留一手的,帮忙头也不敢说什么,东家更不好搭话。
八九十年代的辽南农村酒席,盛菜用的不是盘子,是一只一只中号的碗,不是大海碗。放松裤腰带,空了几顿肚子,只要带点油星,都能撑破肚皮。折箩饭菜是乡村吃席的一大特点,好久的不沾荤腥,吃席剩的汤汤水水,也毫不客气,打包回家。
母亲不好意思和人争抢,总也折箩不到好菜,折点凉菜,油丸子已经不错了。坐席有一个现象,鱼找鱼虾找虾,泥鳅找沙里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家穷,富一点的高攀,中层的人家也不屑和我们为伍,穷找穷的,起码在一条地平线上,问题是穷的也挑人坐一桌儿。通常去人家吃席,我们索性随其自然,也不找人一起坐,帮忙头安排谁就是谁。有剩菜就折箩,没有拉倒。怎么,人家不办酒席,咱还不吃饭啊?!
邻居大伯家大姐出嫁那天,母亲的意思,不许我过去吃席,怕大伯说我们家去的人多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趴在大伯家的墙头,朝院子里偷看,闻着饭菜的香味,流口水。都快上席了,我故意往大伯家院里扔石头,引起大伯家的人注意。最后,大伯家的大哥看到了,他说,赶紧来,过来吃饭。我抠着嘴说,母亲不让。大哥二话没说,跳过墙头,把我抱过来了。母亲嫌丢人,脸造的通红通红。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吃一顿再说。结果,回家后,挨了母亲的鸡毛掸子。
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南河屯的酒席,就有所提高,碗换成大盘子,满盘满碗的酒席,吃不了,在座的各位,平均分配。没像以往,闹得面红耳赤,美食大家分享。
吃席在吃上是一大乐事,若是喜事。请民间艺人搭台演出,那是喜上加喜。看着小年轻,穿红戴绿的在台上扭来扭去,我们也学着扭,跳,唱。只要艺人们不撤下来,大伙也陪着到深夜。月亮偏西也不肯回去睡觉。
我不大愿意去办白事的人家吃席,觉得人都没了,亲人都啥心情,还吃哪门子席?偶尔架不住嘴馋,也跟在父亲母亲身后,去了。看孝子贤孙三叩九拜,哭得呜哩哇啦,山河破碎。也陪着落泪,吃饭时,没有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事情。
成家后,和婆婆一起在那个叫得胜沟的屯子,吃了东家,吃西家。但凡沾点亲的都随礼,礼金由最初的五元,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到几千元。那得分远近,关系深浅。搬进庄河城,与老家的老亲旧邻,渐渐疏远。基本不来往了,除了直系亲属,几乎断了联系。倒是很怀念吃露天酒席,即便开车回村子吃一回酒席,如何就吃不出当年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