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门后的女人(小说)
一
多年以后,每次夜里起夜,张路西总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入户门。她总觉得门后站着一个女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啜泣。那身影模糊又熟悉,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又像是从记忆深处浮上来的。她总也分不清是真是假,却也不愿意或是不敢去深究。
直到那天,陈洪亮再次摔门而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她耳膜发麻。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如同她沉痛的心情般死寂。她记不起来这是陈洪亮第几次摔门而去了,自从他们买了车之后,只要两个人发生争执,陈洪亮都会负气出走,重重的摔上房门,潇洒的开着车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辆车当初是以张路西和孩子的名义购置的,可他们母女俩却几乎没坐过这辆车,一直是陈洪亮的代步工具,也是他们吵架时陈洪亮最常躲清净的地方。
最开始提出买车,是在张路西怀孕四个月左右的时候,那时候张路西孕吐反应激烈,上班途中经常坐几站就憋闷得喘不上气,要下地铁休息几分钟找个人少的地方蹲着喘口气,再继续搭乘地铁。
深圳的地铁早高峰和晚高峰都拥挤得厉害,别说给孕妇让座了,每次能挤进地铁门都是件很费劲儿的事。看着自己老婆每天这么辛苦,陈洪亮便提出了想要买辆车的想法,说是买了车之后,他就可以每天开车送她上下班。
张路西对此不置可否,在她看来每天让陈洪亮送她上下班根本就不现实。两个人上班的地方在两个方向,单把她送到公司就要一个多小时,他再自己开车上班也得一个多小时。这样一来,陈洪亮每天一来一回的通勤时间要五六个小时,张路西打心底也不相信陈洪亮能做到,他能坚持一个礼拜她就觉得是陈洪亮的极限了。
但是,考虑到陈洪亮是为自己着想,张路西并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反而,周末经常跟他一起去看车,试车。可是看来看去陈洪亮总也没有满意的,好在张路西本来也不着急买车,就这样,一晃张路西孩子都生出来了,车还是没买上。买车的理由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有了小孩,买辆车子以后带孩子出门玩儿方便。
不管怎么样在孩子三个多月的时候陈洪亮还是买了一辆车,可是,孩子这么小也没有太多出行的必要,再加上疫情张路西更不愿意带孩子出门了。所以,张路西和孩子基本就没坐过那辆新车。
十个月大的女儿在怀里猛地一颤,嘴巴里的安抚奶嘴也掉了出来,瞪大眼睛机警地盯着入户门的方向,耳朵微微动着,像只受惊的小兽。张路西下意识收紧手臂,腾出一只手来拍打着女儿的背,轻轻安抚着。
门外,电梯“叮”的一声响,怀里小小的一团又是一个机灵。
“电梯下行!”听到这个冰冷的女声提示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响起,张路西才终于死心地收回了望向入户门的目光。想到陈洪亮又会开车消失一阵子,张路西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只觉得莫名的讽刺,胸口的憋闷和刺痛,仿佛让她产生了幻觉。因为她在那冰冷的铁门后,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妈妈的影子。
紧接着,她听见冰山深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像是极北之地最寂静的深夜,冻湖在月光下悄然开裂的声音。那裂纹起初只是纤细的一线,而后骤然蔓延,蛛网般的纹路在意识深处无声疯长。
张路西一手抱着孩子,单手冲了一瓶牛奶,然后把奶瓶递给孩子,把他放在床上拉好围栏,盖好小被子,自己则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望着翻腾着的夜色,强烈的委屈与不甘,如潮水般骤然漫上心头,将她整个儿地淹没。张路西背靠着墙根,身体也感觉一下子被抽空,整个人顺着墙面渐渐滑落,瘫坐在地时,张路西的整个世界也都跟着一起坍塌了。
记忆的冰层轰然炸裂,碎成千万片锋利的透明薄刃。刺骨的寒意从裂缝中喷薄而出,裹挟着被尘封多年的往事,劈头盖脸地朝她砸来。那些记忆的碎片在黑暗中翻涌,像被飓风掀起的深海暗流。
那些不愿想起的记忆,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张路西的思绪猛地被拉回那个冬夜——那个她不愿意想起的深夜。母亲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月色清冷,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将那幅画面生生剪碎。如今这些碎片扎在她破碎的心上,每一片都冰冷刺骨,随着她每一次呼吸隐隐抽痛。
二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夜,窗外寒意料峭,万籁俱寂。
张路西迷迷糊糊地起夜,睡眼惺忪间,她瞥见父亲仍独自蹲在卧室的地板上摘棉花——粗糙的手指机械而又麻利地从棉桃里掏出雪白的棉絮,那些蓬松的棉花在逼仄的卧室里竟堆成了一座小山。剥落的棉壳在他身后凌乱地堆叠着,黑褐色的棉花壳子与脚下雪白的棉絮形成鲜明的对照——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黑白两色界限分明,像极了冬天化雪时的矮垛子。
她迷迷糊糊起身下床,父亲只是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摘棉花,仿佛没看见她似的。张路西睡意朦胧地踩在满地散落的棉花壳子上,脚底发出细碎的响声。穿过堂屋时,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凉丝丝地掠过脚踝,激得她微微一颤。拉开门闩的瞬间她怔住了——母亲不知何时竟站在堂屋门口,在昏黄的灯光下,身影安静得近乎透明。
堂屋的灯没有打开,只有卧室那盏昏黄的电灯透过门缝,在客厅的砖地上投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晕。屋里静得出奇,她只能听到女儿吃奶时“吭哧吭哧”吮吸奶瓶的声音和父亲摘棉花时的窸窣声音,和着她的心脏跳动。而她的母亲就在堂屋门后静静地站着,身影被微弱的灯光裁成一道模糊的剪影,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塑,连呼吸声都仿佛被这寂静吞没了。
她笃定妈妈当时肯定也看见了自己,可母亲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定定地站在那里,连指尖都没颤一下。小小的她也敏感的捕捉到空气中的紧张氛围,张路西料定爸爸妈妈肯定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如同无形的网,悄悄裹住了整个屋子。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门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他依旧低着头摘棉花,仿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空气里那股冰冷的气息彻底让她清醒过来,那凝滞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怔忡片刻,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些许沉重。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拉开堂屋门,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清冷的月亮挂在树梢上,银白色的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在院子里洒下一地碎银似的光斑。从前每逢这样的夜晚,张路西总爱踩着那些光斑蹦蹦跳跳的,仿佛脚下是绷紧的琴弦,每一步都迸出欢快的音符。而记忆中的那个晚上,月光像是蒙了层薄雾,清冽中透着疏离。她感觉自己像是走在初冬刚结了冰的河面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月亮和往常一样远远地注视着她,静默着,什么也不说。
上完厕所,张路西的身体如释重负,连呼吸都畅快了几分。可当她踩着斑驳的月光,再次推开堂屋的门时,空气中凝滞的冰冷让她忍不住直打哆嗦。看到妈妈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心里很着急,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她记得很清楚,妈妈当时是避开卧室的灯光藏在黑夜里的,她看不清妈妈的脸,而此刻她的记忆里却清晰地浮现出母亲满脸泪痕的模样。
多年以后再想起那个夜晚,张路西依然无法原谅自己曾经的麻木与冷漠。她懊悔曾经的自己,在面对当时绝望的母亲时,她竟漠然的像个局外人。她没问母亲为什么不去睡觉,半夜三更站在门后,更没有走过去抱抱她。
让张路西感到更加恐慌的是第二天早上母亲便消失了,母亲的不告而别更是一记重锤,将她本就沉重的内疚砸得粉碎,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悄然攀上心头,冰冷、黏稠,让她不知所措。
张路西已经记不清母亲究竟离开了多久,只记得妈妈不在的那段日子里,天气格外的寒冷。她们姊妹三个时常在结满冰凌的清晨冻得戳着小手直跺脚,小脸也冻得通红,没几天三姊妹的脸个个都皴的猴屁股似的,每天早上洗脸都觉得疼的厉害。可他们的爸爸却依旧沉默着机械地摘着棉花,做着家务,对妈妈的离开也闭口不谈,还以警告的语气告诉他们:“你们以后都没有妈妈了,谁也不能再提她,她回来了也不准你们喊她妈妈。”
爸爸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极了卧室那一扇砰然关闭的门,将“妈妈”永远关在了门外。
爸爸的警告,本可能是气话。但对年幼的张路西来说,却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进了她稚嫩的心里,将她对母爱的最后一丝期待,击得粉碎。
寒风掠过光秃秃的白杨树梢,树枝发出尖锐的呜咽声,小小的张路西蜷缩在被窝里,望着顶棚上铺着的沾满干泥巴的毛毡草,听着东北风踩着瓦片从房顶愤怒地跑过时发出的声响,总是担心房顶随时可能会被掀翻。
连刮了几天的风,好在屋顶还在,天却依旧阴沉着,厚重的云层总灰蒙蒙的挂在天边不远处。瘫倒在地板上的张路西胸口起伏着,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个冬天的寒冷,不自觉地蜷缩着身子。她说不清为什么那个冬天会给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妈妈不在身边的原因?
而让张路西曾经庆幸的是妈妈终究还是回来了,赶在大风掀翻屋顶之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从大衣柜里取出棉袄,给他们一个个穿上,耐心扣好每一颗纽扣。当扣到领口那颗最上面的扣子时,妈妈粗糙,微凉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脖颈,那一瞬的冰凉却莫名让她感到踏实,感到心安。
三姊妹再次看到妈妈心里既开心又委屈,一个个扑到妈妈的怀里哭,可是看到爸爸时,又刻意跟妈妈保持着距离,只得偷偷摸摸地喊“妈妈”,直到爸爸不再排斥妈妈,也不再阻止他们叫她“妈妈”,张路西也才彻底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日子张路西的妈妈继续照顾他们,给他们做饭、喂牛、喂羊、摘棉花,照顾着一家子的日常起居,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她好像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一切都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偶尔,当母亲背对着她往灶膛里添柴时,张路西会望着那截露出的皴裂手腕发呆。那些细小的裂痕像一道道未愈的伤口,在火光映照下若隐若现。母亲却很少回头去她她,总是呆呆地望着那燃烧的正旺的火苗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可是她总也听不清楚,又不忍心去打扰妈妈,总是静静的坐在妈妈的身旁,望着她,仿佛那些消失在寒冬里的眼泪,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三
婚后的张路西常常想到母亲,好奇她为什么可以每天起那么早,给他们做早餐,独自干着地理的活儿,还能给他们做棉衣。和母亲比起来,她也常常觉得自己小的时候不是一个勇敢的小孩,而如今长大后的自己也不是一个强大的母亲。毕竟,她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勇敢的离家出走过。
没生孩子之前张路西和她老公吵架,离家出走的是她,而生了孩子之后,再吵架,离家出走的那个人便是她老公了。他常常一怒之下就消失一周两周没有任何一点儿消息,也会拉黑张路西所有的联系方式,不让张路西联系到他。
而现在每当陈洪亮离家出走的时候,她就莫名觉得悲哀,为什么离家出走的人不能是自己,为什么她这么无能,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她还要惦记着上班。
张路西拿走女儿手里的奶瓶,看着她睡着了还死死不肯松开奶瓶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撞了个满怀,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容。她温柔地帮女儿盖好小被子,也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竟然可以这么无奈又无能,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席卷而来,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也好像听懂了妈妈之前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要不是因为你们几个,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
在张路西的童年里,妈妈的这句话如同悬在头顶的云,沉甸甸的,时不时就要下一场雨。那时候的她,还不懂“离婚”是什么意思,却能从妈妈颤抖的嗓音和发红的眼眶里,读出一种近乎绝望的重量。她只隐隐觉得,那是一件坏事,一件会让她失去妈妈的事。
再加上妈妈真的离家出走过,张路西心里总是担心妈妈真的会离开他们,那种说不清的恐惧不知不觉便在张路西心里扎了根。
于是,她学会了看脸色。她变得安静、懂事,努力做一个“不惹麻烦”的孩子。她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便开始踮着脚够灶台,学会了做饭;她牵着羊去河边放羊,默默地看着它吃草;她跟着大她两岁的姐姐去田里拔草,给棉花捉虫;她努力背着弟弟轻声哄,生怕哭声惊扰了妈妈紧绷的神经。她做所有她能想到的事,只希望妈妈能留下来。
多年后,当张路西自己也成了母亲,在无数个疲惫不堪、孤立无援的深夜里,她忽然就听懂了母亲当年那句话背后全部的辛酸和挣扎。
她心里涌起一阵迟来的愧疚: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就只记得害怕,却没有走过去抱抱她呢?在那个一切都仿佛快要崩裂的时刻,或许一个孩子笨拙却温暖的拥抱,才能真正接住一颗不断下坠的心。
她曾经也相信“为母则刚”。可真正走过这段路,她才明白,哪有什么天生的刚强。不过是硬撑。孩子的哭声、永远做不完的家务、丈夫和婆婆一句接一句的埋怨……所有这些,都像潮水一样漫过来,让人窒息,让人发疯。可她和曾经的母亲一样,没得到一句安慰,更没有等到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