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疙瘩(散文)
一
今年夏天,我的一位旅居北京的尹老师相约我们这些弟子们在崇文门小聚。席间有一位和他同村的老太太,尹老师介绍这就是他曾在文章不止一次提到的,对他有很大帮助的那位老家对门大嫂。老太太今年80多岁,虽是一头银发,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气质优雅,并十分健谈,外表上看一点也不像农村出来的人。尹老师开玩笑说她长得像欧盟主席冯德莱恩,还别说,从气质到外形还真的很像。
尹老师指着嫂子的印花丝绸小褂问她,这衣服是买的还是自己做的?这“蒜疙瘩”扣子真地道。老嫂子说是自己做的,这扣子叫做“九头蒜疙瘩扣”,是自己很小的时候跟着奶奶学的。这扣子是用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搓成一条绳子,用金丝线一圈圈缝起来固定,再缠绕几下就成了这种“疙瘩扣”。她见我们感兴趣,顺手解下脖子上的丝巾,就给我们演示了一下。她柔软细腻的手只几个缠绕、拉伸,一个馒头大小的“蒜疙瘩”就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我们不由得连连称奇。老嫂子又说,现在的中国结她也会编,每逢过年她都会编织一些送给街坊四邻,图个喜庆。还说,这个“疙瘩”形状如蒜头,所以老百姓都这样称呼。地里收获的蒜编起来反倒是不叫蒜疙瘩,叫蒜辫子。
我的爷爷奶奶那辈子基本上还是穿这种疙瘩扣的衣服。父母这一代就很少见到了。市场上销售和穿着这样服装的也不多见了,都被纽扣和拉链取代了。
我说,我只会编“瞎白菜疙瘩”,席间都是老乡,对于“瞎白菜疙瘩”大家自然都不陌生。这是一款绳子游戏,一段绳子两头系紧,形成一个圆,绕在两只手上,靠着手指挑和勾几个灵巧的动作,可以做出“长流水”的造型。然后另一个人通过手法转化成“茄子块儿”、“老牛槽”、“瞎白菜疙瘩”等多个造型。那时候小孩子没什么玩具,我经常和妹妹两个人相互拆解,倒也其乐无穷!每次出现“瞎白菜疙瘩”造型,我都束手无策,都要喊母亲来帮忙,看了多次也记不住。我是那种手比较笨的人,就像眼前的“九眼蒜疙瘩”,别人都学会了,在我手里还是一团乱麻。
不过对于“疙瘩”这个字眼我倒是琢磨起来,联想到很多跟疙瘩有关的事情。
二
小时候母亲常做的家常饭就有一种“疙瘩汤”。就是取一瓢白面倒在盆里,左手持一碗清水,慢慢淋下,右手用筷子快速在白面上搅动,形成小到麦粒,大到纽扣般大小均匀的面疙瘩,然后倒入翻滚的汤锅里,再放上院子里刚采摘的时令蔬菜,就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疙瘩汤。若是再打上一个鸡蛋,飘起片片黄色的蛋花,出锅滴上几滴香油,就更加诱人了。“疙瘩汤”做法快捷,省事,味道鲜亮,是抢农忙时候常吃的饭食。
我的老家还有一种用白薯面做的“疙瘩儿”,前面的字读二声,后面字要发儿化音,是“得儿”的音。在缺少主粮的年月,农民把刚刚收获的白薯洗净,在“擦子”上擦成薄片,晒干后再打成粉面,通常掺在各种主粮里吃。而做“疙瘩儿”,确是它挑大梁。
做疙瘩儿要用开水和面,这样才能激发出白薯粉的黏性。和好的面呈现一种类似栗子的颜色,要用多孔的“擦刀”往锅里擦。从孔里挤压出来的白薯面条由于缺少黏性,很快断裂成筷子头大小,成了弯曲的“疙瘩儿”。在开水里打几个滚就可以用笊篱捞出锅,放进盛满凉水的盆里定型。吃的时候,最好浇上西红柿卤子,再拌上黄瓜丝,这样栗色、红色、绿色的搭配就让简单的吃食变得鲜亮起来。再根据个人口味滴上几滴醋,就上几瓣大蒜,就是一碗美味的“白薯疙瘩儿汤”。这种“疙瘩儿”滑溜,下饭快,呼噜呼噜几下子一碗饭就见底了。
已经几十年没吃过这种“疙瘩儿”了。我常想,若是真的有一碗“疙瘩儿”放在我面前,还能不能吃出原来的味道?理性地讲尝尝鲜可以,应该很难吃出原来的味道,因为那时候能填饱肚子的都是美味呀。在顿顿有鸡鸭鱼肉,都觉得寡淡的年代,那“疙瘩儿”的味道还是藏在记忆深处比较好。拿出来,可能要破坏童年美好的回忆。如果真的好吃,早就变成了地方性风味小吃了。
以前农村的自留地多会种上一些蔓菁,用来腌制“咸菜疙瘩”。收获的蔓菁大概拳头大小,削去须根,拧掉缨子,放进大缸里面,加上巨量的大粒盐,到了冬天缺少蔬菜的时候就可以作为喝粥的佐餐了。
我在滦州一中上学的时候还经常会带这种咸菜,不过不是咸菜疙瘩,是母亲切碎后加葱姜蒜鸡蛋炒熟的,放进罐头瓶里,一瓶可以吃一个星期。那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带会咸菜,我见过有带那种整个咸菜疙瘩的。据说是在酱油缸里腌制的,通红通红的,吃的时候用小刀割下来一小块,吃在嘴里很有嚼劲。感谢时代,现在的孩子们再也不会为了省二分钱的咸菜钱从家里带了,甚至年轻一点的都不知道这种咸菜疙瘩了。我到农村亲戚家,还能看到屋檐下这种腌咸菜的大缸,甚至缸底的白色盐碱还在,可早不见了咸菜疙瘩。
说完吃的,再说说玩的“疙瘩”。村里水塘边上杨柳树众多,树上常长一种“树疙瘩”,在表皮上形成一个类似人类瘊子、痦子之类的突起。我和小朋友经常用石头敲下来,在手里把玩。它像人类的牙齿一样大部分是一个根,也有两三个根的,有着美丽的花纹。形状多像陀螺,也有像元宝或者船的,还有还像各种小动物的。孩子们拿在手里相互比较,欣赏,甚至我还曾用一颗美丽的树“疙瘩”换来小伙伴手里的一块儿糖。
孩子们普遍最难忘的是“笤帚疙瘩”。那是用高粱或者谷子穗子脱壳编织成的扫炕扫地的家具。孩子淘气了,家长随手抄起来,就可以教育一下。70年代,三爷家的二姑,到部队上看望未婚夫,被动员在部队上结婚了。那时候没有电话,回到家三爷才知道,气得三爷拿起笤帚疙瘩就打。据说笤帚疙瘩都打碎了。那个笤帚疙瘩不仅是打碎了自己,更是打出了新旧思想的鸿沟,爷俩个好多年都不来往。
生活中也会遇到大大小小的“疙瘩”,母亲就是善于抓住机会解疙瘩的高手。那时候因为宅基地和隔壁婶子闹得不愉快,甚至两家人见面“碰一个大疙瘩”也都不带理睬对方的。母亲琢磨这样下去也不事儿,总想着找机会解开这个疙瘩。
一次父母正在房顶晾晒粮食,看到隔壁婶子从外面风风火火骑车进院子,仍下自行车就往屋里跑。母亲眼尖,看到了婶子似乎裤子湿了,猜想可能是羊水破了要生孩子。他的丈夫和婆婆此时都不在家,能听到隐隐的呻吟声。母亲毫不犹豫地下了房顶,来到隔壁查看情况,一看孩子已经快生出来了,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喊父亲赶紧去叫医生。两家的一片云彩就散了,疙瘩解开了,从此又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三
我的家乡在燕山山脉向南延伸的最前沿,村东村北还有小土山,村南就近乎平原了。这一代的村子都是在姓氏后面加一个“峪”字,我们村子叫田峪。所以顾名思义,注定村里的路和地多是疙疙瘩瘩的。
我就在这样的疙疙瘩瘩的土地上学会了蹒跚走路,牙牙学语,在磕磕碰碰中慢慢长大。长大后也命中注定要走一条疙疙瘩瘩的路。
好不容易上完大学,分配到了县外贸上班,没两年就赶上下岗潮。独身来到北京后,干过壮工,饭店服务员,摆过地摊,当过群演,当时吃喝都成了问题,最后偶然的机会在纸张的商圈里落脚。在第一个公司里遭到一月工资“七个一元硬币”的羞辱后,于1998年的第一场雪中到了第二家公司,才算安稳住。面对即将到来的冬天,跟老板借了50元钱,买了一件20元所谓的羽绒服和15元的棉皮鞋才算勉强护住了身体。
接下来的八年在这个公司总体还算平稳,结了婚,还了外债,更在不久后买了房子,车子。2006年我出来单干,自己又当业务员,又当司机和装卸工,还兼职财务,苦熬了几年才舍得雇车送货。孩子小学毕业后,妻子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我就蜗居在一处28平米的房间里,既当办公室,又当宿舍,一熬又是八年。做业务期间受的白眼,受的气无计其数,要不回来的钱也有好几笔,加起来有几十万。期间的酸甜苦辣真是一言难尽,更不是钱可解决的,与钱无关的闹心事也一大堆。
过了几年舒坦日子,现在业务几乎都是招投标或者三家比价,似乎日子又到了朝不保夕的时候。这疙疙瘩瘩的路还要走到什么时候是尽头。我带出来的一个徒弟跟我叹息,没想到咱们都年过半百了,想混退休看起来都不容易了。可能还要重新跑市场,做业务,可是现在的市场早就不是原来的市场,夕阳产业,严重内卷,且风险加大。我想起20多年前我叫他出来时,跟他说的话是“这个行业永远是朝阳行业,社会越进步,越要读书看报……”敲着键盘,我苦笑摇头,时代要抛弃你,从不会有丝丝怜悯。
我只好开导自己,或许这样“疙疙瘩瘩”的路这才算有意义的人生吧。如果真的一帆风顺,想要的能轻易得到,可能未必是好事儿。君不见一代歌唱家李双江老师之子李天一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年纪轻轻就锒铛入狱十年。刚刚出来就去拉斯维加斯豪赌,网传输掉了5800万,八旬老父亲商演替他还债。老歌唱家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疙瘩,他也必须自己动手起解开,推脱不得。
“生活是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这是当年很火的一首歌。我觉得如今听起来算是幸福小调呢。既然生活不能快刀斩乱麻,那就要在疙疙瘩瘩中不断磨砺,前进!
有个快板书绕口令《十八愁》,说“鹅愁脑门上愁出一个大疙瘩”。面对疙疙瘩瘩的人生,我也“愁”得身上长了几个“肉疙瘩”——脂肪瘤,在不起眼的地方。20多年前我就看过医生,他的意思就是可剌可不剌,不影响健康,无所谓。我就一直留着它,它也没往大里长。这就像生活中的疙瘩,你越是在意它,它就越会折磨你,你不理它,不在乎它,也就踏过去了!
不过,面对生活里的疙瘩,绕不开的时候,必须自己去解,否则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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