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皂角树下的旧时光(散文)
戏台上的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老生的唱腔在庙院里回荡,却只引得台下稀稀拉拉几声叫好——三五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蜷在马扎上,神情专注地望向戏台。激昂的锣鼓声惊飞了戏台檐角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空荡的观众席,竟无半个人抬头张望。
庙门口的供桌上香烟缭绕,威严的神灵塑像端坐其上,善男信女三三两两,跪拜时的低语被风刮散,烧纸的火星子落在空荡的青砖地上,没人敢去踩灭。庙门上的彩旗褪了色,在风里蔫蔫地飘;布施的长桌前,只有位戴老花镜的老汉低头写着什么,笔尖划过黄纸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旁边一位中年人,手里拿着一沓10元、20元的人民币。穿蓝布衫的老汉蹲在戏台正前方的皂角树根下,吧嗒着旱烟,烟圈混着庙堂里飘出的香火味往天上飘,他望了眼戏台,忽然叹了口气:“当年这时候,人能从皂角树排到河西坡呢……”
触摸着皂角树粗糙的树皮,恍惚里,舅妈蓝布对襟衫上的金粉突然亮起来——那是二十年前的七月十二,她正踮着脚往供桌上摆供品,万命伞的金线蹭了她一衣襟,龙旗的流苏扫过肩头,她却顾不上拂,只顾着把香客递到她手上的寿桃花馍往供桌上摆,额角的汗珠砸在红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她手里不停拨动着佛珠,嘴里轻声念“阿弥陀佛”,声音轻得像皂角树的叶子在风里颤。
每年舅舅家七月十二古庙会前几天,婆婆就开始念叨:七月十二是舅舅家门口的古庙会,也是全村人的狂欢日。到了七月十二,婆婆早早备好礼品,带着儿子、大侄子,还有我和大嫂,步行至桃园村口,过了村口的小河,沿着河西坡往上爬。婆婆一双被放足的大脚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我和嫂子走走停停,侄子和儿子追逐嬉戏。儿子用脚踢飞路上的小石子,望着路边地塄上不知名的绿植、野花问东问西。山高路远,爬得人气喘吁吁,却难掩心中的喜悦。婆婆站在舅舅家村口皂角树下——那是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口,气喘吁吁又兴高采烈地向我们挥手:“加把劲,到了!”话音未落,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就撞进耳朵,像要把山都掀翻。等我们站到庙会的戏台前,才算见着真正的热闹:戏台下挤得插不下脚,金黄酥脆的油糕在油锅里“滋啦滋啦”地欢叫,翻滚、跳跃;糖人师傅捏的孙悟空举着金箍棒,引得孩子们围着蹦;穿开裆裤的娃娃追着耍猴的跑,手里的拨浪鼓“咚咚”响,惊得檐角的铜铃也跟着颤。上布施的方桌前排起了长龙,皂角树下、戏台前到处都是人。那时的皂角树下总坐着婆婆口中她娘家村里的“名人”:来翠、水娃、栓狗。各个“名人”一坐都自带气场,来翠嗓门大,谁家红白事都离不了她,喊一嗓子能惊飞半坡的麻雀;栓狗是“活地图”,哪块地的麦子先熟、哪条沟的泉水最甜,他闭着眼都能说上来;村里的“神婆”据说能通阴阳,舅舅、舅妈和婆婆曾是她的忠实信徒。我们一边看戏一边听“名人”扯闲话,笑声能把皂角果震得“噼里啪啦”往下掉。
可如今,皂角树的影子在地上铺得老长,像条空荡的路。戏台前卖香表的老汉守着半筐无人问津的黄纸,麻花筐里落着一片皂角叶,他用脚尖踢了踢。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七月十二,侄儿和儿子在戏台前抢糖人,两人滚在地上,舅妈远远在人群里瞅见了,手里还攥着刚求的“平安符”,符纸边角被汗水浸得发潮,她却笑着把两个孩子拉到糖人摊前:“咱娃要像这龙凤旗,平平安安长大。”那时的糖人是热的,甜得能粘住牙;如今庙会上没有当年卖糖人、热油糕和小孩子玩具的商贩,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抬头望皂角树,枝桠间漏下的碎光落在身上,像撒了把凉星星。树影拉得老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口。皂角树的影子是把量尺,一头量着二十年前的七月十二,一头量着此刻的庙院。那尊神像依旧端坐在供台上,皂角树的影子还是那么长,就像舅妈当年牵着儿子的手,从庙门口走到河西坡,一步一步,都踩在我心上。远处的山峦还像当年那样卧着,梯田里的玉米绿得发亮,可坡上再没人头攒动的人影——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留下的老人守着老庙,守着老皂角树,守着一筐卖不动的麻花和半筐无人问津的香表。连“名人”坐过的石头都不知去向,只有树影还铺在老地方,一头牵着过去的热闹,一头坠着现在的空荡,中间悬着我眼窝发热的潮——原来有些人会走散,有些人会老,是你明明记得皂角树下的热闹是如何喧腾,却只能看着此刻的风,把褪色的彩旗吹得蔫蔫地晃。但舅舅舅妈每次目送我们远去的背影,还有婆婆走在回娘家——河西坡路上,头上的蓝头巾,永远是我心口的一块暖玉!
舅妈是虔诚的道教信徒,每年七月十二前,会叫上她的姐妹和庙里的主事者,给庙上募捐钱粮、制作万命伞、赶制神袍。她在万命伞上用各色丝线绣龙凤呈祥的图案,金线在手里绕来绕去,一针一线都针脚均匀。她常说:“神袍得干净,心才诚。”舅妈把表哥表姐给她的零花钱都用在了庙上。庙会那天,舅妈起个大早,把款待亲朋这项光荣的任务交给表嫂和表姐们,便急匆匆地赶往庙会,直到开午饭时才带着一身香火味回家,和亲戚们打招呼问好。
信马由缰地走走停停,边走边张望,从舅舅家门里出来,整个村子差不多走完了,只有两三户人家门开着,院子里停着车,有人进出。院里长势喜人的蒿草,昭示着房门是刚刚打开的。
晌午时分,舅舅家的亲戚陆续到齐,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端上了桌,亲人围坐,其乐融融。家常菜的烟火气里藏着最踏实的生活味。大家共同举杯,庆祝2025年9月3日大阅兵顺利闭幕:“国家强,日子甜,干杯!”酒杯相撞的脆响混着亲人们的欢笑声,在“祝愿祖国繁荣昌盛,祝愿亲人平安喜乐”的祝福声中把气氛推向高潮!在亲人们亲切的笑声里,我读懂了——老辈人求神拜佛盼平安,如今才懂,国家强,日子才能像这桌家常菜,热乎、瓷实,吃进嘴里暖到心里。
舅舅家的村子是第一个享受党的惠民政策的,修了水泥路,接通了自来水。后来村里青壮劳力外出务工,在城里购置房产、供孩子上学,村子渐渐空心化,庙会也日渐衰落。婆婆也因年龄增大,回娘家的次数逐年减少。
舅妈早已不在了,舅舅也走了多年,可我总觉得,他俩还站在皂角树的浓阴里:舅妈蓝布衫上的金粉在风里闪,舅舅种的脆瓜还带着晨露。就像这庙会,锣鼓声弱了,人也稀了,可那股子热闹的余温,却像皂角树的根须,在我心里扎得牢牢的——是糖人的甜,是油糕的香,裹着对旧时光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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