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我的文学之灯(自传体散文) ——一个人的大学系列之二
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叙述。
我与我的恩师孙光明那时还只是一面之交,但我们通过交流,已经很熟了。有一天他问我,谁是你的文学导师?我说我自己。他从电话那边哈哈大笑。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像一个穷人进了豪华厅一样。我说我真没有导师。他说那你真是天才。问说有过特别训练吗?我说没有啊,到哪里训练去?他说当地文学团体、作协什么的。我说,这啊?还没有。他又笑了。说有的人不学道却在道中啊。我听了他的话,有些诚惶诚恐!我试探着问:
您在讽刺我吧?
他说这怎么是讽刺呢?一个草根作家,既无家传,也无名师指点,更没赶上好学历,这不是天生又是什么!也许前世早就学过了,文学是留在你脑中的记忆。相信我的眼光,天赋难得,养分可以不断增长!
我想,这就叫天才啊?但我知道恩师是在给我信心。他看了《哭泣的山梁》还想看看整部小说,问我整体书名叫什么?我说《碎片儿》。他问为何叫“碎片儿”呢?我说,主人公的感情被撕成碎片,满天的血片儿纷纷飘落抖动有声,我落笔写下《碎片儿》三个字的时候,心都在颤抖,眼前一片血色,我在寻找家庭感情溃裂的成因……老师哦了一声,说我的心也被震荡了一下呢!要拍成电视剧非常有味道。我心一动!好像曙光射进了心田,希望就在眼前。当一个夜行人看不见前面的路,突然有人高举火把为你照明,那是怎样的心情啊?我高兴得像欢马犊跳的小马驹,倏然回到孩童般的纯净。世界是美的,世界因有恩师而美。现实中一切不如意都不再挂碍,我马不停蹄地把全稿寄过去,那时候还是手抄稿。恩师被他的电视剧《西藏风云》困住了,正好有空闲看我的稿。月余后看完对我说,要改成影视剧真的很感人,肯定不亚于《城南旧事》,但恩师说,先出书,这么好的语言艺术,影视镜头表现不出来,不出版太可惜了。整体看比片段更震撼!这是你的童年吗?
我说是啊!应该说是作品的原形。
恩师说当然,已成小说了嘛,应该说从生活的真实到艺术的真实了。害我掉了不少眼泪。我很想把它搬上荧屏,可我苦于没有专费,身不由己。不急,或许有一天有人愿意投资,我定来执导。当务之急是先出版。
恩师为我吹响了号角,我开始出征了。如果没有恩师的号角也许我还没有勇气冲刺呢。因为我还没有能力认识自己,我无法冲破质疑,这种质疑像一顶沉重的铁帽子扣在我头上喘不过气来。我写了十封信外带稿件的片段,分别寄出去,然后开始了漫长的期盼。忽一日接到河南文艺出版社名叫李恩清的电话,他说他很喜欢这部作品,希望尽快看到全貌,他正在征集泥咕咕丛书,弄好了是部精品。我当时激动得有些发蒙。编辑问我什么,我都说“是”。对方的话“短路”了一下。他说,怎么问你什么都回说“是”呢?我说你给我出版书,不是“是”,难道是“非”吗?对方也哈哈大笑,说有意思。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恩师。他说只要是有水平的人都会看上的,看不上就是猪编辑。恩师说高兴了吧?还怀疑自己吗?我说,老师是“福神”给我带来了好运!恩师说真正的福神是你,永远相信命由己定。我告诉恩师,我一激动,脑袋就空白,说话就蒙住了。恩师说你太爱文学了,激动难免,但不能蒙啊!要自信,写出这样的作品还自卑啊!可以自谦但不能自卑。说话要礼貌,但要不卑不亢,作家要侃侃而谈。他是编辑,你是作家,平等的,没有作家他就失业了。
这些话我的父亲母亲是说不出来的。他们频率最高的是:“少说话多干活。吃亏吃不死人”等等。对于如何建立具体人格没有过多提示。可是恩师即具体事,具体指导。
我要求恩师写序,要精彩。恩师说,等定稿再写不迟啊,还得看编辑的想法,他会有设计的。我说先写再定!恩师说什么逻辑?我说亚珍逻辑。恩师“哦”一声笑了说,好吧,就按你的逻辑来。此后恩师给我写信说:
亚珍:你好!
此时此刻(9月7日上午9点15分周日)我们是平行蒙太奇:你正在伏案修写《碎片儿》;我正在重读《碎片儿》——不再细细重读一遍,是写不出“序”的!
你说:这序也许比小说还精彩。这是不可能的。世上再精彩的“序”也只不过是该著作的反射之光,即使这“序”获得一个独立文本的品格,令人欣赏,那也只是相对的,毕竟它没有原著那样完整的含量。其实你所言,提出了高要求,我只有努力才能完成哩!
重读,尽管某些地方再读失去初读时那种激动,然而冷静思考更把我引入那个年代和你的心灵深处,这种新的感受及绞心痛是潜流,冲击力更强了!可见重读是必要的。
……嘟嘟嘟——电话铃响了!蒙太奇剪接在一起了,于是就有了我们刚才的话题。还是一个中心点:把《碎片儿》写好!序写好!共同努力吧!
今年过得不顺,西藏片子一拖再拖,至今无果,成都之行遇到一个刁女人,湖南片子投资方与拍摄方达不成协议,武汉另一片我未接,本子太差……这一年更难受的是过武汉的酷夏,眼睛充血,也不知怎挨过的,盼冬天早来啊!我还是喜欢寒冷季节,身心爽快多了。真想回归祖先生活的北方草原啊!(我是匈奴后裔)
另一件事(总觉得还是水中之影)一台商欲投资拍“十大美女”,他自己写剧本,依据是台湾作家南宫搏的小说《西施》,高扬的小说《王昭君》等,剧本一般正在修改,但小说很不错,若真能投拍,完全靠小说了,我的信心放在小说的基础上,有成功的把握。台商把我抓得倒紧,来家数次了,但愿这水中之影变成实体,我是愿意拍这题材的,说来也是明年的事了。
我的小孙女咪咪9月1日已上小学了,聪明可爱,她随父母居于外公家住江北,见面不多,这天伦之乐我也没享受多少,都把时间交给艺术了。想咪咪时只得打个电话。
上个月我买了一辆助力车,在刑台时就羡慕,这车适合我的年龄,心烦时骑它到东湖散散心,独自坐在湖边,面对大自然,也面对自己的一生,反思也是一种愉悦,人生太短太快啊!骑大摩托、骑骏马奔驰远疆(西藏高原)的少壮年月仿佛就在昨天……其实,要连在眼前的邢台拍摄《路情》的场景,也已过去三年了!翻开日记,你和刘局长到车站送我,是1994年11月12日夜……
翻开《碎片儿》她苦苦追求人生的亲情!这也是生命情感的反思。在我的人生之旅曾是相同。1992年拍《三国》,某夜我写下:(仿骚体)
仰珠峰而流盼,(望高原泪水涌出)
抚木桎以凝想。(依居屋千思万绪)
将老幼兮久别,(丢下父母孩子)
俪何为兮独往!(我与妻子为何要走那么遥远啊——到西藏戎马20年)
这是父母去世多年而作,亲情永远是双向流动的,在诗后面我还写了几句:我不知长眠的感觉,但我已看见自己留给亲人的痛苦,为此,我已预先流过多次泪水……相比之下《碎片儿》中的她,眼泪流干了!——这是赞美,赞美人生伟大的亲情;这是呼唤!呼唤世人珍惜可贵的亲情!
悲的崇高,在于它是一种力量。
悲不是悲观,亚珍,你看,你正在激情奋进,我老了,论起年龄,我进藏参军时,你还没有出生,你只比我的大儿子孙辉大一岁,也该是我的孩子辈。我们畅谈艺术,是我不甘停止啊!我的所为就是要改写杜甫的“古来从老马,不必取长途”,而是:古来存老马,跋涉取长途!!!你说我行吗?
好,先写到这里吧,还得抓紧重读写序哩!谈了点家事、心情,你喜欢听吗?这也是心灵的交流啊!
祝你
安好!顺利!
孙光明
1996年9月7日
读了恩师的信,我知道他因深阅《碎片儿》引起了对亲情疏离的伤怀,我们的家庭都曾经历过时代赋予的离散聚合,那些细微的感情裂纹他一定有同感。也许就是因了这部书我与恩师找到了共同点,他从书中沈跃身上看到了自己与儿子的影子……
后来他的序也仅仅成了推荐文,编辑没有按我的意愿上序文。我说害您劳累了。恩师说没有关系。只要出版了就好,别的不多想。我说其实最初请您写序,是想让您陪着稿子见编辑,您站在作品面前就不害怕了。恩师笑了说,我早知你的小心眼想什么。我很吃惊,说原来您知道啊?恩师说我是神仙,一猜就准。我说我“利用”了您也不生气?恩师说利用说明“有用”啊!有用之才总比废料好吧?恩师和我谈论文学像玩儿一样,十分轻松自然。我觉得这是个大人情,可他说,被一个人信任何其光荣,我应该感谢你。恩师问我,你还没回答我:“老马涉长途”行不行呢?
我说怎么不行?您老吗?一点都不!在邢台我随剧组人员到车站接您,火车上下来一个儒雅、清爽、风度翩翩的人,迎着我们高举的牌子挥手走来,我们谁也猜不出您的年龄在60以上,觉得最多45左右。进了拍摄场,那嗓门大得能震塌一座山。精力充沛,思维敏捷,这是共识,不是我一家之言,您忘了在邢台大家都这么说。其实老与不老看心态不在于年龄。他说这话说得好,我们互相鼓励吧!艺术这条路漫长而寂寞呢!有人结伴同行是福分。
那时候恩师问我谁是你的文学导师?我现在才知道,他是上苍为我派来的文学导师,只是我们谁也不知道。恩师不知不觉进入了这个角色,竟是乐此不疲一丝不苟。为写“序”恩师各方面考量,就像尽心为出嫁的女儿置办嫁妆一样,其认真程度难以言说,当时我还在迷中,现在恩师走了,重新阅读他的信,让我伏案长思而久久无语——
亚珍:你好!
昨天接到你写来的信及“创作初衷”反复看了三遍,首先是关心你的创作心迹,这“初衷”虽是第一次听你自述,但我却觉得多么熟悉,之前已印在心底,这是我在阅读小说过程及过后印下的,可见:只要作家把自己的真情实感溶解在具体生动的艺术描写中,读者是可以感受到一切的!
有了你的“初衷”,夯实了我的感受是准确的,那么写“序”的胆子也就大了!起码不会曲解违背“初衷”了,但我仍要力求写得深刻一些。虽然离出书还有一段距离,但我也要做一些认真的准备,毕竟我是首次。
——写到此,已是第二天,我的左眼血丝满眶,同事说我是前几天苞米吃多上火了,苞米有这么厉害吗?晚上也睡不好,两眼发胀,是否血压升高?我也没量,以往血压从未偏高。我想哪怕睁一只眼也要赶紧给你写信,不然我欠的债更多了!更主要的是不能让你失盼,哪怕这封信写得再短也要明天发出去。望原谅,我身体难受。
你说你的“文学是由于受尽苦难之后产生的”,这是“先人生后文学”的历程,在你的作品中更显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这是脚踏实地的行迹,作品必然富有强劲的生命力!看来你的笔中已饱含着“山药蛋派”传统的精髓:扎根生活的泥土真实,深切典型、纯朴自然、简洁利落,人物、细节、语言及叙事方式均有浓烈的山西地方色彩。更可贵的是你并未囿于传统,这也是历史进展的必然,时代给了你新的思考,将今天的“我”和昔日的“我”交织起来了,实质是现代意识和传统意识交织起来了,使你的作品有了更多的意蕴和文化内涵,更具深化了。
作家、艺术家应注重自己现代意识的培养,这是人的自觉,有了这种自觉方可促进文的自觉;反之,文的自觉又激发人的自觉。人本与文本融为一体必成佳作!
《碎片儿》当然不属自传,更不是纪实,因为主人公的“我”已由个人人生融入社会人生,更难能可贵的是,“我”成为社会人生直接表现的主体,你已把人生世界转化为文学世界了!但你说她是“带有浓厚的自然主义色彩的散文式小说”,不够准确。虽不必强行界定,而我认为她更是现实主义的。
《碎片儿》是对人生的思考,这是个哲学命题,也是现实问题。你早早就有了从“苦难的历程”探索人生真谛的追求,时至今日,当你趋至成熟要更深地思索,意识到:更加强作品一种普遍的人生理想含蕴。时代的弊端就该大胆地显示针对性和批判性,当然这要融入人物的思想感情里,使她更具哲理意味。如此,审美就更为开阔了。
最强的个性是什么?是那种与精神生活一致的个性。《碎片儿》中的人物,各自都有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所以,他(她)们的个性描写是鲜活的,也是有各自力度的个性。你写得很生动,也很深刻,可见你有了对“人生”的深切心理体验!
卢梭说:艺术并不是对经验世界的复写,而是你血泪情感的流溢。我看《碎片儿》远离复写,而是血泪感情借“经验”往事为载体的流溢,故而她是文学的小说艺术世界,不是自然主义的复写。说她写得非常“自然”是对的,请相信我的解读。
——写到此,我的眼睛又胀痛不止,有点难以支持了,下次再写好吗?
关于成都之行,谢谢你抱不平,这半年社会上导演被“资本家”炒的不少,又气又可笑,细思一番又奈何?钱,成了一切,我又不会运筹,又觉可悲,心里怎能平衡?好在磨炼中,不断增强承受力,可自我调整了。人格精神不灭,我也像画家写的一首诗那样:“抽出长剑,挑起酥油,点燃酥油灯,那就是我的生命!”继续活下去吧!灯不灭就继续发光吧!射线虽不远但自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