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时光·亲恩·乡恋(散文)
时光·亲恩·乡恋
(一)时光之梭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无论你约与不约,更不管你喜欢与否,时光都保持着它奔忙的节奏。2025年的盛夏,又在一个沉闷的午后,以一种热风的呼啸,一种烦躁的喧闹,更以一种主人的姿态,穿越四季轮回,推开隔不断暑热的办公室门窗,不请自入了。
踏上了2025号这趟列车,蜷缩在本世纪四分之一时光之门的一个转角,我真切感受到了岁月的冷漠与无情。从一个当年也算聪明伶俐、天真纯朴的阳光少年,我已然走到了卑微沧桑、不甘又沉默的中年。时间再向前奔跑两个月,在这个繁杂的尘世里,我就完整过完52个春夏秋冬,来到这人世间快19000天了。
时光匆匆,也无限包容,它尘封了纷纭往事太多的酸甜苦辣。回望曾经少年与青春的庭院,我凄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过去,也许是今天,也许就在刚才,昔日那个美丽的春意盎然的庭院,已经飘满了人生的风雨,枯败的枝叶,老去的青苔。一扇残门,一把锈锁,也一片荒凉了。
人生的道路曲曲折折,生活的画面一页又一页翻过。告别了青春,挥别了伙伴,痛失了爹娘,现在,我的这部生活剧已然切换到了中年频道。满屏播放的剧情,已经从五彩缤纷的爱与繁华中散场了。当下上演的每一幕剧,每一个生活片段都是平淡、平静、平凡的,让人恹恹欲睡,甚至感觉无聊闹心,但是你不得不看,因为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你已经站在了生活的舞台上。或许,还可能迎来一个高潮的篇章?或许,又是一段朴实无华、平铺直叙的叙事?或许,再导入一章不是结局的结局?下一场是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似乎也怕知道了。
我的心情失落而惆怅。曾说爱护我一生的父母呢,我儿时的伙伴呢,我的少年与青春时光呢?好想找回阳光少年的样子,好想找回父母灶火烧锅台的生活,好想找回决然远去的爱与繁华啊!可是,我四处寻找,翻遍了生活舞台的角角落落,几番痛苦,几多煎熬,四处碰壁,终一无所获,什么也没能找到。
我明白了,人生只是一幕幕舞台剧而已。每一个人都只是演员,上台演过了,都必须谢幕,下场了就彻底告别了。如果非说有,也仅存在于我们作为一个观众或是一个演员的心里,存在于我们大脑支离破碎的记忆里。
转眼进城三十余年,我哭过、笑过、折腾过。艳羡过城市的霓虹,迷失过城市的街道,也收获过浮名虚利。但无论经历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农村人都显得更为成熟,更为自卑,也更为努力。表面是往往都是宠辱不惊,不咸不淡,一幅高兴不起来的样子。暗地里却像我的父辈一样,卑躬屈膝,谨小慎微,蛮于发力,甚至手脚并用,声嘶力竭,全力以赴地努力活着。
可是,随着时光流水般一路向前,我感觉前方的路越走越孤独,越走越冷清,也越走越迷茫了。而且前路有多远,是风和日丽,还是漫天飞雪,一切都无从知道。对于再走下去,左右的同路人也越来越少,我似乎也极度疲倦了,没有了足够的力量和勇气,身体累了,心也累了,手也累了,脚也累了。
于是人到中年,我喜欢趁着为生活奔忙的喘息之机,不停地回头张望一下来时的路。一想到过去,总能让人不再焦躁,恢复了平静,也总能让人不再忧郁,放下了小心与戒备。回味无尽、心有回甘的往事,甚至会让人重燃热情,浑身也充满了力量。过去的日子,无论多不堪,多贫穷,策马趟过的时光之河,双脚走过的坎坷之路,激扬起来的总是朵朵浪花。现在想想,每一朵浪花都是动感的、欢乐的,也是独一无二、色彩丰富的。纵有一生难以忘却的死亡,一世再也不会经历的贫穷,那也只是肉身的离去,物质的多寡而已,不会再让我有丝毫的恐惧和害怕了。
有人说,我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是的,亲情的慰藉,友情的清澈,乡情的纯朴,是我人生旅途中,抬头就可以看见的漫天星辰,低头就可以闻见的泥土芳香。即便是穷困潦倒、劫后余生,于断壁残垣中透过的那一缕午后阳光,都是有生命活力,人间烟火气的存在。有这些人性养分的润泽和警醒,我的脚步才有力量,心才有怀希望,在没有拐棍的路上,坚定走下去。
那就索性把纷纭往事,时光之水倒入杯中,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让自己干瘪的灵魂、瘦弱的身躯得以丰盈充实一些,然后缓一缓,充一下电,再继续生活。
(二)失亲之殇
1992年夏秋之交,高三的最后一个暑假,也是我和父亲永别的黑色日子。集农民、拖拉机手、面粉加工员、电工等多种“本领”,多个“身份”标签于一身的父亲倒下了。
晴天霹雳,心若寒冰。看着高大的父亲被黄布蒙上了头身,放在了地上的木板上。当时,十九岁的我手足无措,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能干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干,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只记得酸腐浅薄的我,于混乱的痛苦之中,偷抄了《红楼梦》里“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两句话,让阴阳先生写在了灵棚的挽联上,算作我对父亲的悼念。
那时,不谙世事的我更是想不通,父亲那么有本事,咋就对付不了这点病?他那么高高大大,咋就这么脆弱呢?
父亲小学二年级文化,老实、木讷、寡言、自卑,冬夏都是那身黑兰色的粗布衣裤,是个地道的靠土里刨食的农人。父亲的爱更是间接而含蓄的,他从不懂得直接表达,我们也视如空气般的自然存在,没有什么特别感受。家里的吃喝拉撒,所有的身上衣裳口中食,只要有妈在,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好像都和父亲关系不大。
当然,文中暗表,我的父亲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有其它农人都不具备的更多“本事”。他是农民群体里的“能人”,在乡邻眼中,他好比村长、公社社长,和那些“当官”的“公家人”一样,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被恭敬地称为“杨师傅”。尤其在我眼中,父亲一直算个“人物”,形象高大,顶天立地,说一不二,说话办事很有权威。这让上小学的我,对他尤为崇拜。也是不谙社会,涉世不深的我,对“人物”这个词儿,最早的认知和解读——就是要以他为偶像和榜样,去做人、做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第一缕微风拂过,父亲亦农亦工,成为了新开地公社的第一任拖拉机手。后来签了协议,按过红手印,成为公社里搞个人承包的第一人。他开的是“东方红”75型链轨式拖拉机,十里八村第一个用机械犁取代了老黄牛拉的曲辕犁耕地。看着“东方红”轰鸣着碾过泥泞的田埂,犁铧翻起黑油油的泥土,是我童年里最骄傲的记忆。
父亲确实了不起,他撑起了一个家,也点亮了那个时代。那时的农村还没通长电,没啥文化的父亲,却懂得动能转化成电能的技术和道理,用柴油机发电,点亮了山村夜色的第一盏白炽灯。永远忘不了第一盏灯泡亮起时的光芒和荣耀,它比天上的星星更亮、更近也更暖。再后来农村通了长电,他第一个用电磨取代了驴、马蒙上眼睛转圈拉动的石头碾盘。电磨启动,麦粒很快变成又细又白的面粉,清香便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1992年那个悲凄的晚秋,我再没能听到蛙声阵阵,再没听到“东方红”的欢唱,更没有闻到麦香清新了。父亲,这个能驯服钢铁的汉子,终究被命运的齿轮碾碎了脊梁。老式钨丝灯泡在潮湿的雾气中,晕开了一团昏黄,好像父亲望向人间最后的眼眸。屋外,凉凉的雨丝斜斜地划过窗玻璃,悉悉索索地扑向大地,激起了我心中层层痛苦的涟漪。
他静静地走了。从此,“东方红”75失去了主人,我也永远地失去了父亲。他的铁犁翻起的板结岁月,他的电磨碾碎的坚硬命运,最终都在我的灵魂最深处,在我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形成了永久的记忆,长出了永远的裂痕和疮口。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我也“顺从”地接受了命运的审判,至此,“幸福、快乐、青春”这些美好的东西,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就暗淡无光了。按照有失就有得的生活逻辑,我曾幼稚地认为,上天总会“怜悯”我和母亲的,至少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劫后余生”吧,母亲也一定会长命百岁。
其实不然,命运已经把我人生的“劫数”,在生命旅途中的每一个站点,都悉数进行了安排,生离死别更是无一遗漏。“生”不易,“活”不易,“生活”的不容易,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想留住美好,期盼永恒,其实都是一种幼稚和错觉,是一种徒劳和虚妄,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父亲去世16年后,2008年,又一个烦躁不安的仲夏,年仅58岁的母亲毫无征兆,却突然熬不住了。她过了十年“城里人”寄居的日子,赶在秋天枯叶纷飞前,在远离故乡,在我谋生的这个陌生地方,在为我和弟弟张罗着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流干最后一滴血汗后,扔下儿孙,也匆匆作别,猝然离世了。
十六载落叶堆积成碑。跪在母亲的灵前,寒鸦掠过老屋的檐角,控诉我忽视了如“空气”般存在的父亲,又让母亲的生命尘落永夜。古诗词有曰:父为天,母为地。如今,我的人生“天塌地陷”,我已经不能呼吸。没有了父母,从此以后,我这株孤独无根的小草,被滞留在荒凉的原野上,裸露在严寒酷暑中,任由生活的风雨肆意摇曳和嘲笑。我知道,它在“劫数不定”的某个命运寒冬里,总会有一天,也终将被碾碎吹飞。
有人说,我是一个悲剧人物,川字眉,愁眉苦脸的,应该和过去的悲伤做个了断了。或许是吧,命运的暗礁,已然在我人生的航道上,在我的眉宇深处,刻下了道道裂痕。但我想,我的心本已空空旷旷,如果再忘却这些,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父母的离去,并没有把我留下,他们已经随身带走了我的灵魂。在剩下的躯壳里,只包裹着我那些爱而不得,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有关爱与被爱的零散故事,还有这一道又一道的生活伤痕。而今,我却要拿这些未愈合的伤痕和故事的片段做原料,锻造一艘承载自己生命记忆的诺亚方舟。
我想,也只有在这渡劫的方舟上,仰望夜空,才能在猎户座的腰带处,在我生命的苍穹中,看见那对永远闪耀的双子星辰。在星空上,母亲用织满星辉的围巾,裹住了我人生冷漠的寒夜,父亲用粗糙的大手,点亮了灯塔高处的航灯,让我的灵魂战胜风浪,承载所有,静静归航。
苦难如一把刻刀,每一刀都刻在我失亲之殇的最深处。那就索性铺展稿纸,请父母端坐在光阴的茶席上,讲讲这场持续三十年的漫长分别,说说这人世的沧桑与甘美吧。然后,我把那些未及言说的晨昏对话,那些沉淀在岁月褶皱里的教诲,以及被泪水分割的别后诗行,化为另一种豪迈且凄美的存在。让它们在稿纸上,结晶为琥珀,在字里行间的墨迹中,获得重生吧。
(三)乡土之恋
2025年的清明节,没有迎来“清明时节雨纷纷”,我也因琐事纠缠没能回乡扫墓。困在城市的樊笼里,在思念还未淡去的几天后,却迎来了从蒙古高原一路奔袭而来的沙尘冷风。它们冲破大青山的屏障,终究没有摔碎在山脊梁上,而是一头撞在了城市高楼的混凝土墙上,发出低声哀鸣。街道上,小区里的人,都在低头疾走,脖颈缩进棉袄里,像一群畏寒的鹌鹑,急急地在寻找着一个挡风的地方。
记得小时候生活的农村老家,七十年代的塞北乡村,它的春天也经常是狂风夹杂着细碎的沙子,毫无顾忌地席卷着整个村庄、树林、沃野、远山。在漫长的冬天里,更经常是白毛风呼啸,雪粒子横飞,天地一片混沌。小学课文里“北风呼啸,像刀子割在脸上生疼”的描写,同学手上的冻疮,母亲皴裂的掌心那些横七竖八的口子,土屋低矮,用破布塞着、报纸糊着的窗户,如此种种情形,至今印象深刻,挥之不去。
风从草原来,带着刀子,割人的脸,这像极了我的人生。
农村盛产流沙黄土,冷风严寒,同时,更伴着人们的疾病灾难与贫穷艰苦。小学同学被突发山洪冲走,再也没有回到学堂;一墙之隔的邻里、同龄发小乐于助人,帮助陌生商贩修车而殒命于车轮之下;放羊的五大爷竞因“气管炎”这样的小病而失去生命;更有孩子因为先心病而没钱救治,只能久拖无医,听天由命;一年到头,工分更换不来温饱,孩子们都吃过观音土、榆树钱、灰灰菜,瘦得像麻秆,肚子却鼓胀着。至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描写的“杜氏”贫困,每天每刻都在席卷着这个单薄的小村庄,人们只能是见多不怪。
贫瘠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更让父亲和他的先辈们吃尽了苦头。就当人们穷得连吃个半饱都感觉奢侈,没有一点办法的时候,他们便不得不寄希望于下一代。顺着五大爷、姥爷当年放羊的羊肠小道,他们无情地举起了鞭子,使用这仅有的权杖,推着我们,打着我们读书,然后把孩子们撵出大山,去寻找活路。
我渐渐明白了,父亲要我读的书,是我逃离故乡的通行证。每当狂风怒吼,卷起漫天黄沙不能到校时,上小学的我便被命令趴在炕沿上,一笔一画地写字。那些中规中举的方块字,似乎字字都向父母虔诚地发着我要离开农村的誓言,他们就高兴。那些字,也越来越神奇,像我折叠的纸船,沿着村前的小河,七歪八拐,蜿蜒着就漂出了远处的大山。再后来,那些字又变成了我青年的火车票,送我去了更远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