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咣！”一声几乎要掀翻桌子的巨响，紧跟着一声暴怒中略带凄厉的呼喊，像榴弹爆炸一般在教室里回荡。
　　 “啊！----谁偷了我的秘籍？！”
　　 这是实验小学六年三班秋季开学第一天的教室。下午第二节自习课还没有开始上课，刚上完体育课的教室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阳光透过擦得干净的窗户，在同学的身上和墙面上投下几块苍白的光斑。
　　 班主任伍佳一老师站在讲台上，她正准备一边备课一边陪着同学们自习，突然的呼喊把她也吓了一跳。她的手指本来是在随意地敲击着桌面，惊叫吓得她停止了动作，站直身体，赶紧往左走几步，关上了教室的大门。
　　 随着米黄色大门的紧闭，室外的各种喧闹也被隔绝在外，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教室的中间，站起来暴怒惊叫的是年级学霸孙昊翔，12岁的一个瘦高个男生，此刻他正紧咬着牙关，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是，愤怒、委屈和极度不甘心等交织在一起的怒火把他的整个身体烧灼的颤抖起来。
　　 伍佳一走到孙昊翔面前，只见他的课桌上撒了一摊的书本，双肩书包所有的拉链都拉开了，放在书本上面。
　　 “怎么回事？”
　　 孙昊翔委屈的声音夹杂着哭腔，说：“我爸爸找了好几层关系，才在北京的关系帮助下，给我弄到了一套《北京八大附小内部升学精讲》，昨天刚拿到手，今天我带到学校，想自习课练习一下，刚才打开书包，发现秘籍卷子丢了！被人偷了！”
　　 伍佳一拿起书包看看，又用手扒拉一下面前那一摊的书本，问道：“八大附小的卷子书？你放在哪个地方？”
　　 “中午吃完饭回来，因为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我就把书包都收拾好了，那个卷子书就放在书包里面的夹层，我还把夹层的拉链都给拉上了。”孙昊翔拿着书包比划道。
　　 伍佳一沉思了一下，又问：“你把这么宝贵的卷子书拿到教室，都有谁知道？你都告诉谁了？”
　　 孙昊翔涨红的脸上，浮现出万分的懊悔：“差不多大家都知道。”
　　 望着教室中间跳起来的“受害者”，和四下汇聚各种目光，伍佳一眉头微蹙，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底下每一张稚嫩却表情各异的脸。她今年二十八岁，带这个班是第四个年头，自认为了解每一个孩子，但此时，她感到一种陌生的隔阂。
　　 “孙昊翔同学已经跟我说了，相信大家也都听到了，他才得到的一套非常宝贵的复习资料不见了。是很重要的《北京八大附小内部升学精讲》。”伍佳一的声音尽量保持平和，平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卷子书就在我们班里丢的。上一节体育课大家都在操场，课间十分钟，教室里不是完全没人，有同学进出过。现在，有谁是想跟孙昊翔开个玩笑，或者是好奇想看看秘籍的样子，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老师。”
　　 她的目光率先投向了班长于紫萱。于紫萱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后背挺得笔直，穿着干净校服，正一脸严肃地盯着老师。她看到老师的扫视过来目光，立刻举手站了起来。
　　 “老师，”于紫萱的声音清脆，带着班干部特有的责任感，“课间我一直在帮您整理作业本，就在讲台这边。我好像看到……”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最后靠墙的角落，“我看到王猛在孙昊翔的座位旁边晃悠了一下，很快又走开了。当时没太在意，现在想想有点奇怪。”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教室后排角落的王猛身上。身材有些壮实的王猛本来正低着头，用指甲抠着桌子上一道划痕，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火烫了一下。
　　 “我，我没有！”他急急地反驳，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眼神也有些慌乱，“我就是路过！我去扔废纸！”
　　 “路过？”于紫萱微微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没有指责，带有一种不解的疑惑，“孙昊翔的座位在第四排，你在最后一排，教室的前后各有一个垃圾桶，你扔垃圾怎么舍近求远，不用后门的垃圾桶呢？”她轻轻歪了歪头，表情纯真而严肃。
　　 王猛的脸更红了，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只是重复着：“我没拿！你别赖我！”
　　 孙昊翔猛地转过头，盯着王猛，眼神里充满了怒火和仇视。他家境一般，这套《北京八大附小内部升学精讲》对他的意义实在是太重大了，既关乎着父母求人的巨大人情，也关乎着他在学习上保持年级第一的优势。“王猛，你中午是不是想要看看我拿出来的秘籍的样子？”他的语气冲得很，失去了平日学霸的冷静。
　　 “我当时是想看一眼什么样子，你没给我看啊！”王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拳头。
　　 “都安静！”伍佳一敲了敲桌子，制止了即将升级的争吵。她看着激动得发抖的王猛，又看看一脸严肃的于紫萱，再看看焦急万分的孙昊翔，心里乱成一团。她从教六年，当了四年班主任，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伍佳一心里觉得，班级一共43个学生，除了失主孙昊翔，其余42名同学都可以是怀疑对象，不过，于紫萱是班长，学习成绩也一直是年级前十以内，本市首富的家庭，要啥有啥，别说八大附小的卷子，就是直接上八大附小念书都没问题，在同学中有很高的威信，她基本上是可以排除在外，既然如此，于紫萱的话就带着一种天然分量了。而王猛的成绩一直都是班级和年级的双负一，还是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在一个小超市打工，平时有点自卑，不太愿意跟同学交流，因此有很多同学不太喜欢他。
　　 “王猛，老师希望你能诚实一些。”伍佳一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压力，“如果真的做了什么，现在承认都还不晚。”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王猛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带有一种被冤枉却又无力证明的绝望。他求助似的看向周围的同学，与他对视的目光几乎都是怀疑、审视，和事不关己的躲闪。他像一只被逼到悬崖峭壁边上的困兽，绝望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惨叫，“哇”地大哭起来。
　　 伍佳一慌了手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着放肆大哭的王猛，转头又看见在座位上低头抹泪的孙昊翔，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作为班主任老师，她又不能不管，她必须要站出来解决问题。
　　
　　 （二）
　　
　　 伍佳一看着大哭出来的王猛，心里掠过一丝不忍，但班长的话又不能忽视。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调查更全面些。
　　 “于紫萱，你除了看到王猛，还注意到其他同学有异常表现吗？或者，还有其他同学看到了什么？”伍佳一将问题抛回给班长，也希望有更多线索。
　　 于紫萱再次站起来，这一次，她显得更加慎重，微微蹙着秀气的眉毛，仿佛在努力挖掘记忆深处的每一个细节。“老师，我当时在整理作业，没有一直盯着下面看。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像是有些不确定该不该说，“我好像听到孙昊翔座位那边有塑料袋响动的声音，唰啦一下，很快。然后，然后好像就看到王猛直起身子走开了。”她没有直接说“偷”，但“塑料袋响动”和“直起身子”这两个细节，几乎在所有人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得手后离开”的画面。
　　 “对！就是塑料袋的声音！”孙昊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地附和，“我的‘秘籍’就是装在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里的！肯定就是那个时候！”
　　 王猛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我是碰了一下他的桌子，我不小心把铅笔碰到地上了，我弯腰捡铅笔，根本没什么塑料袋！”他的话显得有气无力。
　　 “王猛，你捡铅笔需要在他桌子旁边待那么久吗？”一个平时和于紫萱关系不错的女生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我、我的笔甩出手挺远的。”王猛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再傻也感觉到自己掉进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里，越挣扎，缠得越紧。
　　 伍佳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意识到不能只听一面之词，问道：“从体育课到孙昊翔事发之前，还有谁进过教室？还有没有人注意到孙昊翔座位附近的情况？”
　　 教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动和交头接耳。班级里，学习好的一个圈子，家境好的一个圈子，学习一般家境也一般的凑在一起组成一个人数较多的圈子，象王猛这种的有三五个，基本上都是各玩各的。圈子里的人开始了互相证明，证明自己和谁谁，还有谁谁谁，从午休开始到体育课到上厕所到进教室，我们都在一起。群情激动地你一言我一语，教室顿时乱成一锅粥。
　　 伍佳一敲敲桌子，大声道：“吵吵什么？有话一个个说！”
　　 坐在王猛前排的一个瘦小男生，叫钱笑，此刻犹豫地举了半只手。
　　 “钱笑，你看到什么了吗？”伍佳一立刻点名。
　　 钱笑吓了一跳似的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我、我好像看到班长于紫萱，她也从那边走过……”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所有人的目光又“唰”地一下集中到于紫萱身上。
　　 于紫萱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点宽容笑意，她微微摇了摇头：“钱笑，你肯定是记错了。我整理完作业本就一直站在讲台边等上课铃响，老师可以给我作证啊。老师让我把整理好的本子放到办公桌上，我就去了办公室，回来就直接回自己座位了。”她看向伍佳一，眼神清澈坦然，“我确实路过孙昊翔的座位，那是去讲台和回座位的必经之路，但我绝对没有停留，更没靠近孙昊翔的桌子。”
　　 伍佳一想起来了，确实是她让于紫萱去办公室送作业本的，这在时间上完全吻合。她点了点头。
　　 于紫萱又看向钱笑，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安慰：“钱笑，教室里你进我出的，你看花眼了吧？是不是把别人看成我了？”
　　 钱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显得更加局促和不确定，喃喃地说：“哦，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说完，立马坐下，再也不肯抬头。钱笑的证词，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迅速消失无踪。
　　 于紫萱安然地坐下，手指优雅地拂过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
　　 43个同学，43双眼睛，默不作声地扫视着老师、王猛和孙昊翔。有几个关系比较近的，会互相通过眼神嘴唇和脑袋的摆动，传递着心里的想法。没有人出声，没有人举手，沉默如山，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很多时候，真相不用当事人刻意去掩盖，在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和有更强势的叙事面前，多数人都会自动选择了沉默和退却。
　　 每个人，出于自我保护、利益或固有的偏见，都在无意识地修饰自己的记忆和证词，共同构建一个更符合自身需求或社会预期的“真相”，而那个唯一的、客观的事实，反而在多重叙述中变得模糊不清，最终迷失。
　　 沉默，不是今晚的康桥。
　　 沉默，是爆发前的待命。
　　 孙昊翔已经坚信“秘籍”是王猛偷的。一想到昨晚爸爸将这套来自不易的《北京八大附小内部升学精讲》交到他手上时候说的那些期盼的话语和灼热的眼神，他心如刀绞！“秘籍”丢了，学不好了，他怎么能对得起父母的心血和殷切希望？他不再沉默，他再次爆发，脱口而出的音波眼看就要掀翻教室的天花板，他的眼里喷射出火焰：“王猛，你快给我拿出来！快把东西还给我！秘籍丢了，我回家没法交代啊！你把秘籍还给我！我可以给你钱！”这话一出，更像是在坐实王猛因为贫穷而盗窃的动机。
　　 王猛猛地站起身来，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屈辱，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已哭出声，紧握的双拳狠狠地砸在课桌上，从牙缝里炸出三个字：“我没偷！”
　　 伍佳一听到孙昊翔的话，再看见王猛的反应，心里大吃一惊，意识到这种刺激，是很容易造成危险后果的！她立刻走过去，厉声喝止道：“孙昊翔！不许胡说！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大家记住，谁都不许恶意揣测同学！”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立刻就会野蛮疯狂地生长。教室里其他同学的眼神同时变了，从看热闹变成了某种程度的鄙夷、嘲讽和疏离。他们看向王猛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一个“小偷”。
　　 时钟滴答，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只有四周无声的目光，都集中在无力辩白的王猛身上。伍佳一退回到讲台后面，双肘放在讲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别让自己在同学面前倒下来。
　　 此刻，她心乱如麻；
　　 此刻，她不知所措；
　　 她已经完全忘记，眼前这些人还只是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她甚至都完全忘记，在自己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可以去向校领导求助……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学生发呆。
　　
　　 （三）
　　
　　 孙昊翔那句“我给你钱”，像一个利箭，隔空扎进了王猛的心里，也彻底点燃了他心里的怒火。他不再慌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愤怒。
　　 “孙昊翔！”王猛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你有钱了不起啊！成绩好了不起啊！你以为谁都稀罕你的破秘籍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他也顾不上擦：“是！我是穷！我是学习差！但那又怎么样！我就活该被你们冤枉吗！”
　　 这番爆发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平时的王猛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逆来顺受，此刻的他却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饿狼。伍佳一心里一紧，意识到现在的局面比丢了一份秘籍更复杂。这是从丢失秘籍升级到了学霸和学渣之间长期积累的各种不平等的一次大冲撞。